- 接受美学视域下的品特戏剧研究
- 刘明录
- 2字
- 2025-04-25 19:52:42
引言
第一节 立论的缘起与意义
1957年,应友人之邀,年仅27岁的哈罗德·品特仅用四天时间就创作出了首部剧作《房间》,展露了他在戏剧创作方面的过人才华。从此,勤劳而执着的他笔耕不辍,至2008年辞世之时已是蜚声世界的一代戏剧大师,创作出了29部戏剧、105首诗歌,编写了24部电影剧本,并且执导了一系列自己及其他剧作家的戏剧。历经半个多世纪的验证,今天,品特的作品,尤其是剧作已在世界文学界具有广泛的影响,深受各国读者的喜爱。
如今,品特已被誉为萧伯纳之后英国最著名的剧作家,20世纪下半叶世界最杰出的戏剧家,是“他的时代的莎士比亚,是新戏剧潮流当中的中心人物”[1]。品特一生当中获奖甚多,曾经获得过英国莎士比亚戏剧奖、欧洲文学奖、卡夫卡奖、大卫·科恩文学奖等10余项奖项,2008年,又因“揭开了日常闲谈间的惊心动魄之处并闯入了受压迫者紧闭着的房间”[2]而获得了文学创作者梦寐以求的至高荣誉——诺贝尔文学奖。品特,这位伦敦东区走出来的普通犹太人后裔,用自己的成就续写了一个又一个的不平凡。
时至今日,品特风格已经作为一个词条载入《牛津英语词典》,在给品特颁发诺贝尔文学奖时,诺贝尔奖委员会主席赞誉道:“你在戏剧领域中的国际及民族之间的影响,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半个世纪以来一直在给人以启示……你的作品,既无比诱人而令人想进入其中,又令人恐惧而充满神秘,帷幕在浓密的人生风景及令人痛心的禁锢中升起,你用充满诗意的想象,阐明了幻想与现实在梦魇之间的冲突。”[3]这可谓是对品特剧作最客观公允的评价。半个世纪以来,品特戏剧就像一处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宝藏,以它独特的魅力,吸引着众多的学者和文学爱好者孜孜不倦地于其中探索。
国内外学者50多年来对品特其人其作的持续研究结出了累累硕果,相关的研究著述可谓汗牛充栋。学者们结合品特的作品,穷其想象,从诸多的视角对品特的戏剧进行了解读。学者们的研究揭开了品特戏剧的神秘面纱,展现了品特戏剧的迷人风采和剧作家品特精湛的戏剧创作艺术。然而,综观学者们的研究,在欣喜于他们慧眼独具、挖掘出大量的品特戏剧精华之时,却也发现了一些遗憾:这些研究作品大多关注的是剧作家品特及其作品之间的关系,或是仅仅聚焦于品特戏剧作品本身的艺术特征,从作家或作品的立场出发来解读品特的剧作。对于戏剧的发展贡献卓著的亚里士多德早就注意到了观众的作用,他的净化效果论就是针对观众而言的。[4]而著名英国剧评家马丁·艾斯林则说得更明白:“作家与演员仅仅是戏剧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观众和他们的反应。”[5]从艺术特征来看,戏剧不仅是一种供阅读欣赏的艺术,也是一种表演艺术,更应是面向作为接受者的观众或读者的作品。同时,品特本人曾经有过漫长的戏剧表演历史,作为戏剧演员,他在学生时代就参与了戏剧演出,毕业以后又多次到爱尔兰等地巡回演出,甚至在以戏剧创作作为主要工作之后,还亲力亲为地参加了自己的戏剧表演,并且导演了自己及他人的多部戏剧。在一次面对记者梅尔·高索的采访中,品特认为自己是“为舞台而写作,为演员的演出而写作”[6]的,可见,他对观众或是读者在戏剧中的作用有着非常深刻的理解。有鉴于此,关注作品与读者或观众关系的研究将能从另一种视角发现品特戏剧更多的秘密,因而,主要研究作品与接受者关系的接受美学进入了我的视野。
接受美学诞生于20世纪60年代,其兴起可谓是文学批评范式的又一次转折。以实证主义为根基的传统文学批评方法是以作者为中心的批评论,当使用此类批评方法解读一部作品时,学者们首先关心的是作家与作品的关系,把作家看作文学作品的主要决定因素,认为作品是作家的附属物,因而谈文艺作品必谈作家。例如西方哲学的鼻祖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就高度强调创作者的作用,他指出文艺作品的创作本质就是模仿,由于诗人缺少所模仿的题材的美、丑、善、恶的知识,他们只会选取某些逢迎人性中最不好的部分进行模仿,给民众带来了极为消极的影响,因此要将他们逐出理想国。又例如古罗马诗人、批评家贺拉斯指出:“诗人应该给人益处和乐趣,寓教于乐,创作出有教育作用的作品。”[7]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创作背景和生活背景往往是评论家们首先会考虑的问题。这一模式长期主宰着西方文学批评界,直到20世纪初俄罗斯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等文学流派在文学批评界崛起才发生了改变。
新批评学派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变革作者中心论的审美方式,克服它因只注重作家及其创作背景所带来的弱点与不足,他们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作品身上,认为作品才是文学批评的核心,作品自成系统,一旦完成,就与作者脱离了关系。作为该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的T.S.艾略特在他的《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指出:“诚实的批评和敏感的鉴赏,并不注意诗人,而注意诗……将兴趣由诗人身上转移到诗上是一件值得称赞的企图:因为这样一来,批评真正的诗,不论好坏,都可以得到一个较为公正的评价。”[8]将作品与作者分离开来,视为独立的艺术作品,有利于发掘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是文学批评范式的第一次转折,得到了当时大多数学者们的肯定,给文学批评带来的冲击不亚于一场革命,并且其生命力极其旺盛,表面上看似已在不断前行的文艺批评大潮中销声匿迹,其实在之后的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等批评理论中均尚有其身影。然而,无论是传统的作者中心论还是继起的作品中心论都忽略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作品的接受者。
在茫茫的文学研究大军中,德国康茨坦斯大学文艺学教授姚斯(Hans Robert Jauss)、伊瑟尔(Wolfgang Iser)[9]等人独具慧眼,深入地考量了这一问题。姚斯1967年发表的《文学史作为向文学理论的挑战》一文中,向读者中心论和作品中心论吹响了战斗的号角,被认为是接受美学诞生的宣言。姚斯认为文学史就是文学作品消费的历史,即消费主体的历史,他指出:“一部文学作品的历史生命如果没有接受者的积极参与是不可思议的。”[10]相比之下,接受美学充分肯定接受者的作用,他们认为文学作品是为读者阅读而创作的,它的社会意义和美学价值,只有在阅读过程中才能表现出来。读者在接受的过程中不是被动地反应,而是主动地参与,具有推动文学创作过程的功能。伊瑟尔则主要从审美响应的方面思考问题,他认为文学作品与读者是互动的关系,他说:“之所以称之为审美响应,是因为尽管它是由本文引起的,但是由于它调动了读者的想象力和洞察力,因而使他能够调整、甚至区分他自己的注意中心。”[11]伊瑟尔把审美活动看成了读者对作品的响应活动。相比于作者中心论和作品中心论,虽然接受美学并不是完全忽略作家及作品的作用,然而却更加关注接受者的作用,这赋予了接受者在文学欣赏中极为重要的地位。这是文学批评范式上的又一次重大转折。
既然品特戏剧是用于表演的戏剧,甚或是用来解读的戏剧,那么作为接受者的读者或观众在其间的作用是绝对不可忽略的。从接受美学的视角来解读品特的戏剧,将给人们欣赏艺术大师品特的作品提供新的视角,人们将能从另一角度欣赏他们早已熟知的品特作品中的各种诱人之处:品特作品中的种种意象,品特式语言,品特作品的净化艺术,品特戏剧中的荒诞艺术……同时,也由于品特戏剧自身固有的艺术特点,例如不确定性在文中的大量使用,沉默与停顿形成了众多的空白,舞台空间发挥着无可替代的象征作用,荒诞性自始至终存在等,这些本来就是接受美学极为关注的主要论题,因而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解读品特的作品是十分恰当的。对于读者或观众的接受效果,品特本人也有着深刻的理解。1962年,品特在英国布鲁斯托尔(Brustole)举办的国家学生戏剧节上做了题为《为戏剧而写作》的演讲,在开端就强调了接受者的重要作用:
我不是一个戏剧家,我不是权威或者是戏剧场景、社会场景及任何场景的可靠评论者。我创作戏剧,当我想创作的时候,就这样而已。因此我不愿意发表这个演讲,因为我知道即使对于同一件事,依据你此刻的立场,甚至是天气,至少会有24种解读。一种类别的叙述,我发现,将不会受到限制而一成不变,它将很快会有其他23种可能性的修饰,没有任何一种我的评论是最后的、绝对的。[12]
对于同一件事,依据立场、甚至是天气的不同,至少会有24种解读,一种类别的叙述,会有其他23种可能性的修饰。这些语句表明了随着时空的变化,即使同一读者,面对相同的事件,得出的结论也会不同,这显然包含了接受美学的思想。因此,从读者与作品之间关系的角度解读品特其人其作,有助于人们了解品特戏剧各种艺术特色生发的原因,了解品特艺术构建的原理。
正是基于接受美学所提供的新视角,本书从五个方面对品特戏剧加以探讨。一是品特戏剧的房间形象。品特的房间意象是最为引人关注的意象之一,通常被视为品特戏剧最基本的元素、最明显的主题。西方品特戏剧研究的权威马丁·艾斯林在品特的首部戏剧《房间》创作之后评论道:“房间是该剧中心的和主要的诗意形象,也是品特戏剧反复出现的主题之一……一个舞台,两扇门;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和期待的诗意形象。”[13]对于房间意象,品特本人则是这样表达的:“两个人在一个房间里——我花了大量的时间来处理两个人在一个房间里的这个形象。大幕在舞台上升起了,我把它视作一个重大的疑问的产生,房间里的两个人会发生什么事情?有什么人会开门进来吗?”[14]品特戏剧中的房间意象如此引人关注,是研究品特戏剧难以避开的主题之一,因而,本课题的研究同样对品特戏剧中的房间意象给予了重点关注。期待视野是姚斯接受审美的主要理论基石之一,意指人们在欣赏艺术作品时的先在经验导向,正是由于合理地调动了观众的期待视野,品特把原本人们印象中熟知的房间意象变得陌生。而伊瑟尔认为,在文学作品中存在一种召唤结构,召唤结构在唤起人们审美的意愿的同时,引导着人们去解读作品,“每一部文学作品的阅读过程的核心,是发生在作品的结构与作品的接受者之间的相互作用”[15],在剧作家品特精心设计的戏剧结构的引导下,房间的意象得以重构。
二是品特戏剧中的语言。语言是戏剧的主要表意手段之一,是戏剧的主要元素,品特戏剧中的语言却与传统的戏剧语言大不相同。在他的戏剧中,戏剧语言的能指与所指分离,语言内容只是肤浅的表面,话语的背后另有所指;同时在他的戏剧中还存在众多的沉默和停顿,然而沉默并不就是简单的无语,也不仅仅是舞台说明,它们也是表意方式。品特戏剧语言引来了众多学者的热评,诺贝尔奖委员会主席曾经这样说:
品特笔下的人物在无法预测的对白中,给自己设置障碍。在充满着未予澄清的威胁的台词里,其戏剧在激荡着,刺痛着。我们所听到的,是我们所没有听到的一切东西的信号……品特戏剧中的人物很少相互倾听,然而正是他们精神上的“耳聋”,使我们在倾听……随意一带而过的对白刺痛人,小小的词语能伤人,说了一半的话能摧毁人,而沉默不语预示着灾难的降临。[16]
无论是喋喋不休的胡言乱语,还是意犹未尽之处的沉默,都蕴含着深意,其实它们都是剧作家品特的独具匠心之处,正是利用这些超出常规的精言妙语,品特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妙的世界。
三是品特戏剧的净化方式研究。自从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提出了悲剧的净化理论以来,戏剧的净化功能就越来越受到学者们的关注,甚至有些学者视之为艺术作品的主要价值。历经数千年,学界对于亚里士多德的净化理论并未形成完全统一的认识,对其形式、范围、功能的争论从未停止过,随着时光飞逝,学者们对于净化功能的认识也在不断地深化。姚斯也曾对文学作品的净化理论做过深入研究,他的审美净化理论既继承了亚里士多德理论的主要内容,又进行了丰富和创新。在他看来,审美的过程分为三个阶段,即文艺作品的生产、文艺作品的接受和文艺作品的净化过程,其中净化是最主要的,是一部文艺作品创作的目的。那么,在姚斯的净化理论下,品特戏剧又有着什么样的功能呢?品特戏剧通常可划分为威胁喜剧、记忆剧和政治剧三种类别,因而本书聚焦于品特这三种戏剧类别中的人物塑造艺术,以其作为切入点,与剧中的三种人物相对应,以姚斯提出的三种主人公同观众交流净化的方式即同情怜悯式交流、净化式交流、反讽式交流理论作为视角,对品特戏剧的净化艺术进行深入的分析探讨。
四是品特戏剧中的负面意象接受审美研究。在品特的戏剧中,存在诸多的社会负面意象,它们是人生和社会生活中消极、阴暗的一面,形成了独特的负面意象审美。品特戏剧中的负面意象属于审丑的艺术,虽不能给观众带来喜悦的感觉,但却打破了观众的审美期待,会强烈地冲击观众的感官,引发他们的深思。本书选取了戏剧中较为典型的疾病、他者及暴力三个意象,在对其进行文化解读的同时分析其接受效应。疾病乃不祥、不受欢迎之事,其给人类带来的痛苦让人铭心刻骨,也使人恐惧害怕。品特借助于疾病,激发了观众的联想功能,推动疾病的隐喻解读。品特戏剧中的“他者”包括了犹太人、黑人、妇女、少数民族和知识分子,他们生活在社会的边缘,作为主流群体的对立面和参照物而存在,是品特时代的社会现实的写照,其悲惨遭遇会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引发观众对社会生活的思考。暴力作为文明的对立面从未消失,品特戏剧中既有国家暴力的实施,也有家庭暴力和普通人际暴力的发生。暴力既以身体暴力的方式存在,也以语言的暴力方式、性和性别暴力等方式存在,它们都给观众带来了强烈的感官冲击,以其造成的可怕后果警示观众。品特戏剧的负面意象审美不仅仅在于揭露艺术之丑、社会之丑,更在于改善这个尚不完美的世界。
五是品特戏剧风格的研究。历经多年发掘,品特风格(Pinteresque)已经成为一道独特的艺术风景线,成为品特戏剧的标签,成为世界文学的一个里程碑。学者们大致认为他的戏剧风格包含了“不确定性、威胁性、荒诞性”等特征。不确定性、威胁性、荒诞性的生成虽在于品特对各种戏剧元素的综合运用,但本质上是观众的心理反射的效果,在于观众意识与戏剧情景呈现的强烈对比,在于戏剧情节对观众冲击产生的强大张力,品特戏剧风格的形成看似是品特的智慧创造和学者们辛勤发掘的功劳,其实却是品特剧作与观众或读者互动的结果,也是品特巧妙地利用了接受者的审美经验与审美期待的结果。除此之外,品特戏剧的间离艺术也为人所称道,正是在戏剧舞台设置、语言、表演等方面使用了别具一格的间离艺术,震撼了观众,品特戏剧达成了他的独特效果。
总而言之,传统的品特戏剧审美将目光聚焦于剧作家品特本人或者品特与他的作品之间的关系,或者只关注品特戏剧本身的艺术特征,在发掘品特戏剧的艺术价值,帮助读者们更好地了解品特的戏剧艺术、欣赏品特戏剧等方面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正是他们的独具慧眼和不懈努力的学术追求态度,使品特戏剧更早地为世界所认识、所接受,成就了品特世界戏剧大师的地位。然而,品特戏剧蕴含了无穷无尽的魅力,作为表演艺术的戏剧不能缺少作品与其接受者(观众或是读者)的互动认识,品特戏剧的成功之处离不开他对接受者审美期待心理的合理利用。在接受美学的视角下,品特戏剧展现出的是一种别样的魅力。正是通过作家、作品与观众或读者的交流互动,戏剧性得以生成,戏剧功能得以实现,美感得以进一步展现,品特戏剧放出熠熠光彩,这正是本书立论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