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我在西港的雨季账本
一、菜市场的第一课
2019年1月,我攥着广西劳务公司发的机票降落在金边机场时,裤兜里还塞着半包没吃完的螺蛳粉调料。
招聘广告写着“物流公司财务助理,月薪1800美元”,这数字抵得上我在南宁银行三年工资。总经理张志国在接机车上就给我打了预防针:“记住,这里只流通美元和瑞尔,但美元比法律更管用。”
我的工作从菜市场采购开始。
双狮城铁皮棚下的鱼贩会主动把报价从“3美元/公斤”切换成“12000瑞尔”,因为用本地货币结算能少缴税。山竹堆旁总蹲着几个戴草帽的女人,她们膝盖上摊开验钞机,手指蘸着唾沫清点纸币的速度比我按计算器还快。阿莱是唯一会说中文的摊主,他总把带虫眼的山竹挑给我:“这种没泡过防腐剂,煮糖水最好。”
直到第三周,我才读懂他的潜台词。
那天采购车迟到了半小时,菜场西南角的牛肉摊突然被掀翻。穿灰制服的人踢开案板下的泡沫箱,几条冻成青紫色的罗非鱼滚进污水里。阿莱拽着我退到棚柱后低声说:“检疫局只查美元买的食材,瑞尔交易他们懒得登记。”
二、液氮与体温
我的正式工位在冷链物流部。
B2仓库永远飘着冷库特有的铁腥味,成排的银色液氮罐像导弹一样竖在墙角。按照操作手册,每辆冷链车出发前必须加注300升液氮,但库管老吴总会偷偷截留5%:“机房那帮孙子抢资源,他们服务器散的热量都能蒸包子了。”
第一笔异常数据出现在清明节后。
4月8日的运输清单显示,车牌KH-7721的货车往暹粒运送了1.2吨冻虾,但同日监控里这辆车却在仓库后门装卸蓝色油桶。当我拿着单据找车队对质时,司机掏出个黑色仪器:“冷链车装了双重GPS,公司系统里永远查不到真实路线。”
真正让我警觉的是体温。
机房值班表写着夜班12人,但红外监测仪常显示23个发热源。那些多出来的热源总在凌晨两点移动,从地下车库到机房休息室,停留47分钟后消失。有次我假装遗落钥匙折返,撞见保洁阿姨正擦拭地板上油亮的痕迹:“椰子汁洒了。”她说得太快,打翻了半瓶双氧水。
三、消失的饺子券
春节前的人事部最热闹。
209名中国员工挤在钉钉群里抢红包,但行政只申请了143份春节礼包。主管王姐把多出来的人名划进“临时外派组”:“他们在缅甸分厂过节,礼包走国际物流太麻烦。”可当我核对快递单时,发现那66份饺子券的签收人都是阿莱。
医药部的漏洞更明显。
仓库每月接收600支丙种球蛋白,这种增强免疫力的药剂,足够治疗300名重度患者。但公司医保名单只有87人,且多数是感冒发烧的小病。有次我跟着护士去送药,发现B3栋楼梯间堆着空药盒,标签被酒精擦得模糊不清。
阿莱在一个暴雨夜给了我答案。
他把我拉到车库监控死角,掏出张褶皱的运货单:“冷链损耗率27%是骗傻子的,损耗的是人,不是液氮。”他教我辨认修改过的数字——当温度曲线低于零下50度时,运输时长超过8小时就会在账本上变成红色标记。
四、瑞尔的记忆
7月最潮湿的那天,点钞机卡住了一张10000瑞尔纸币。
暗红污渍嵌在纸币边缘,我用镊子夹起时闻到铁锈味。财务部小刘说是雨季霉斑,但我用碘酒测试后出现了棕褐色结晶——这是血红蛋白的氧化特征。后来我跟踪运钞车发现,这些纸币早晨从赌场流入银行,下午又通过菜市场回流到公司账户。
老吴教会我分辨“干净钱”和“脏钱”。
“带黑斑的美元别存进中柬友谊银行,会被反洗钱系统盯上。”他演示如何用柠檬汁浸泡纸币,再压进《金边邮报》里吸干水渍,“赌场客人输急了会咬钞票,口水比血更难洗。”
五、父亲的照片
8月台风来临时,我在宿舍铁床下翻到本红色封皮的账本。
1976年的粮票整整齐齐贴在扉页,泛黄纸页间夹着张黑白照片:穿中山装的年轻人站在磅湛省合作社门口,背后的木牌写着“劳动创造价值”。那是我父亲的脸,可他从未提过在柬埔寨支边的经历。
账本最后一页写着段模糊的钢笔字:
「1979.1.7,用三张米票换了两卷绷带,值夜班的人需要更多止血粉。」
六、不会完结的雨季
递交辞呈那晚,张志国约我在赌场顶楼喝酒。
他手腕上的劳力士格林尼治指针停在柬埔寨时间,另一组时区却调成了仰光。“知道为什么用瑞尔发工资吗?”他把我的离职报告叠成纸船,放进威士忌杯里慢慢浸透,“脏钱就像雨季的积水,总要有个地方蒸发。”
我带着那本1976年的账本离开时,阿莱往我背包塞了袋山竹。
“挑带虫眼的,”他这次笑得更难看了,“虫子在,说明果肉还没烂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