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世纪浪漫传奇之产生、性质与发展

中世纪浪漫传奇的出现与发展在欧洲文学史上意义重大。浪漫传奇出现在12世纪，那是欧洲历史上极为重要的时代，是欧洲社会和文化在罗马帝国崩溃后所经历的最重要、最深刻的历史性变革的开始，并取得了具有深远意义的成就与发展。在许多重要方面，现代欧洲可以说发轫于12 世纪，其中自然也包括欧洲现代文学，而其重要标志就是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新诗运动[1]和法国北部浪漫传奇的出现。普罗旺斯新诗和浪漫传奇之所以具有划时代意义，是因为这两个密切相关、一南一北并在安茹帝国[2]时期合流的新文学运动都以人为中心，以世俗情节为主要内容，以现实生活中使用的“俗语”（vernacular，即相对于拉丁文的民族语言）创作，它们共同将中世纪文学逐步世俗化，推动以上帝为中心的中世纪欧洲宗教文学逐渐发展成为以表现现实和现实中的人为主的近现代文学。

浪漫传奇在法国北部一出现，就在英吉利海峡两岸同样讲法语和崇尚法国文化的英格兰、布列塔尼、诺曼底、缅因、安茹、阿奎坦、普瓦图等安茹帝国内部各地的王宫和贵族城堡迅速流行并很快风靡德国、西班牙、意大利等西欧、北欧和南欧各国。在随后几个世纪里，浪漫传奇成为欧洲中世纪中、后期最主要的宫廷叙事文学体裁，并影响到民间或大众文学。据学者们统计，在现存的中世纪浪漫传奇中，有法语200多部、英语100多部、西班牙语50多部、德语近60部、意大利语100多部，而且其中不少作品流传下多部手抄稿。[3]如果我们考虑到，大量中世纪手稿已经散失，甚至连英诗之父乔叟的一些作品都没能流传下来，而且还有许多浪漫传奇只是口头传诵，本来就没有形成文本等诸多因素，就可以知道其总体数量相当可观。

上面的数据还表明，虽然中世纪浪漫传奇最先产生于法国，在法语（包括盎格鲁-诺曼语[4]）文学中取得了特别重要的成就，但在其他西欧国家和在其他语言中也同样成就斐然。在中古英语文学中，浪漫传奇也同样繁荣辉煌，并对文艺复兴时期和近、现代英语文学发展都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自它产生之时起，浪漫传奇传统在英语文学中就从未间断，它不仅繁荣于中世纪，在文艺复兴时期产生了不少作品，而且即使在理性时代那种最不利于浪漫传奇发展的大环境里，它也在伤感小说（the sentimental novel）和哥特浪漫传奇（the gothic romance）等体裁中表现突出。在浪漫主义时代，司各特不仅仅是像其他浪漫主义文学家那样只继承了浪漫传奇传统的精神，他实际上还在浪漫时代复活了中世纪浪漫传奇。在一定程度上，或者说部分是由于浪漫主义以及浪漫传奇开创的传统，特别是它的理想主义和它对道德探索的极端关注，以及在英语文学中持续不断的强大影响，加上桂冠诗人丁尼生等文学家在新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对浪漫传奇卓有成效的创作，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现实主义文学能部分抵制或者说减轻自然主义对英语文学的“入侵”，因而没有像法国和大陆上许多国家的现实主义文学那样突出地转向自然主义，哈代作品中的自然主义甚至还遭到几乎是举国一致的严厉指责，以致作家不得不愤然放弃了小说创作。

其实，即使是在英国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如狄更斯、乔治·艾略特、特洛普的作品里，在勃朗特姐妹的《简爱》和《呼啸山庄》中，也都闪现着浪漫传奇的影子。在美国，浪漫传奇传统的影响甚至更为突出和明显。霍桑不仅公开说明自己使用的是浪漫传奇，而且还对这种体裁进行了深刻阐述。当然，霍桑绝非例外，在美国文学史上，从查尔斯·布朗、华盛顿·尔文、麦尔维尔、霍桑、爱伦·坡到马克·吐温、亨利·詹姆斯、海明威、福克纳、斯坦贝克、托妮·莫里森以及其他许多重要作家都显然受益于甚至属于这一传统。[5]如果把在中世纪诞生的这个重要传统排除在外，上千年的欧洲文学特别是英语文学将面目全非。

浪漫传奇特别广泛因而也特别有意义的影响也许是在拥有大量读者的通俗文学中。虽然其形式和内容都随时代变迁而很自然地有很大改变，但是浪漫传奇，包括以中世纪为背景的浪漫传奇的创作从未停止过，而且在所有现代文学体裁中，它很可能仍然拥有最广泛的读者。风靡全球的奇幻小说《指环王》仅仅是其中一个比较突出的例子，而其作者托尔金（J. R.R.Tolkien，1892—1973）正是英国20世纪最杰出的中世纪文学专家之一，他和戈登（E.V.Gordon，1896—1938）编辑的英语文学中极为优秀的浪漫传奇《高文爵士与绿色骑士》至今仍然是最好的版本。在美国，几乎所有新旧书店里，都专门设有不少摆放浪漫传奇的书架，上面醒目标明“Romances”。在飞机上，或者在灰狗长途车里，许多旅客，特别是女性旅客，手里往往都拿着一本浪漫传奇。甚至美国海军陆战队征招新兵也乐于借助中世纪浪漫传奇里骑士的风采：在雄浑的古典音乐中，随着字幕“从前，是他们！”打出，一位手持利剑的重装骑士由远而近出现在屏幕上，随即音乐变为现代军乐，古代骑士被切换成手持水手刀的威武的海军陆战队员，字幕也换为“现在，是我们！”所有这些都表明，浪漫传奇的影响、所体现的精神和颂扬的价值观念即使在现当代仍然在延续和发挥作用。

在一定程度上，浪漫传奇的传统与历史是西方近千年来的文化文学传统与历史的一个缩影。因此，探讨中世纪浪漫传奇产生的根源、追溯其发展、分析其性质，研究作为浪漫传奇核心内容的骑士精神和宫廷爱情对中世纪社会和文化的特殊意义，特别是考察对后世英语文学产生了深刻影响的亚瑟王浪漫传奇的发展与成就，都有特别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