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第一次拍击

——序伏飞雄《一般叙述学研究》

赵毅衡

四川大学符号学—传媒学研究所名誉所长

20世纪80年代初,算来是整整40年前,我最早接触叙述学时,很兴奋,有点像中学时开始学平面几何那样,感觉这门学科非常有条理。我甚至兴奋地呼喊:“叙述学实际上是一门难得的条理相当分明的学科。只要把头开准了,余下的几乎是欧几里得式的推导——从公理开始,可以步步为营地推及整个局面。在人文学科中,这样的好事几乎是绝无仅有”。

我明显是太幼稚了。这种误会造成的兴奋很快退潮,因为一旦思考深入,尤其当读到各位“权威”意见不一时,我这样跟着学的学子,就碰上礁石了。搁浅是小事,沉没式的从此放弃是大概率事件。要让这门学问“整齐如欧几里得”,首先,所谓“奠基公理”中的第一条,就一直没有弄清:叙述者究竟是什么?他是不可或缺的吗?所谓“第三人称小说”,或是戏剧那样的“演示叙述”,叙述者到哪里去找?

当我把早年笔记整理成《比较叙述学导论》的时候,我不得不在这些最基本点的辨明上打了折扣。尽管如此,此书的责任编辑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的年终总结大会上,当众挨了训:“有的编者允许完全不通的书标题,显得我社编辑标准极不严谨,例如有本书竟然称为《当说者被说的时候》!不通之甚”。我在学理上放低姿态的妥协,没有得到社长大人富于高度性的理解。我咎由自取,但为此事连累编辑受了大会批评,就很难堪了。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社长不见得能记得此番训话,所以我放肆地把此事写在这里,也没有补上像样的检讨。问题在于:我自己没能想通这问题,我指学理上,不是社长敏感地指出的“怪异”上。我已经意识到叙述的起点,其复杂的程度远远超出一般的理解能力。就拿“说者”来说,他能说一切,天上地下过去未来,就是不能说这个行为自身,因为这个“说”,这个“说”的起始点,也就是叙述文本的形成点,而被形成不可能包裹形成。文本这个集合不可能包括文本之成形,因为文本成形不是任何文本自身能触及之集合点,就像一个再伟大的神童,也无法记得让他得到第一口呼吸的那个对他的屁股的第一次拍击。不管他有多大能耐,他的记忆必须在这一拍击完成之后才能开始。

甚至,整个叙述学系统,也远远“非欧几里得”。中国的叙述学是从《水浒》《三国》《西厢》的点评开始的,是从“草蛇灰线”“灯影漏月”等具体观察开始的,正如西方(虽然晚了几百年)是从亨利·詹姆斯的“意识过滤”“人物视角”的写法开始的。一切理论来自具体的叙述事件,哪怕起点非常形而下。创作在哪里都远远走在理论之前,现代学术再发达,理论依然严重滞后。

我自以为发现了纯思辨起源的乌托邦,结果是犯了大错。叙述学的研究必须倒过来走,必须认识到原理并不预先存在、公理并不预先存在,而是靠我们现在反向追溯,找出脉络,才能仔细弄清。

正是在这个求学问道的惨痛经验教训背景上,我读到了伏飞雄教授的《一般叙述学研究》,感受异常深刻。我知道伏飞雄是一位性格与学术风格都特征鲜明的青年学者,无论做事或做学问都特别认真,甚至可以说到了顶真的地步。当代青年大多比老年人更世故,伏飞雄的这种性格是比较鲜明的。但是伏飞雄做学问也是如此,这就形成了《一般叙述学研究》这本书特殊的整体风格:作者执着于他认为必须追溯清楚的概念,一问到底、一以贯之、紧追不放、锲而不舍。其他人或许可能满足于全局的大致“圆通无碍”,对概念“大而化之”。我们倾向于自己告慰“文科特色本来如此”,心安理得地告一段落。读了伏飞雄这本书的章节,我们就会明白他的这种做学问方式比较特殊,但是有效,的确抓到了其他人没有抓到的学识。

首先,伏飞雄紧紧追溯某些关键概念的历史渊源与演变过程,一直追到源头。此书首先让人感到惊奇的是所引文字之广:希腊文、拉丁文、俄文,当然也包括现代学界通用的英、德、法等语言。伏飞雄引用的希腊文和俄文,都是西里尔字母原文,以免转写中出现歧义。一般学者都只引英文术语,来对证这些汉语概念,可见其认真。既然语言的边界就是我们世界的边界,那么用各种语言中的原词,无疑扩展了我们的学术世界的边界。在这个问题上,伏飞雄的术语认证,再难也要追源头的研究精神,值得推崇,值得尊敬。

更深一层的是,伏飞雄对这些概念应用范围的追根究底。他讨论的好多问题上,有过不少曾经的发言者,往往已经被尊为权威前辈。如著有三大卷《时间与叙述》的利科,著有巨作《符号形式哲学》的卡西尔,细读之后,一旦伏飞雄发现疑问,就绝对要提出问题。哪怕是对于那些创建学科的“巨人”,如索绪尔、皮尔斯、胡塞尔等,伏飞雄也是爱真理胜于爱大师。至于当今中西学界,受到伏飞雄质疑的学者之多(曾经参与某些讨论的鄙人当然也不能免),他的这种为真理不看人脸的学术作风,有时让人倒吸一口凉气后,止不住的喝彩。

如今学界常见到“学问做到大师为止”,一篇洋洋大文列出各种可能,最后没有自己的结论,而是以“最权威”大师的言论作结。整篇文章读起来像是注经,这种研究当然有其好处,大师言论压得住阵脚,让编辑与挑剔的评审专家服气。但是学问还是应当设法推进,作者(哪怕青年作者)总得提出自己的观点,才算尽了学术的责任。

做学问特别认真,是伏飞雄此书的特色。越过大师,追求那给予生命的第一次拍击,他取得的成绩,也是如此精神的产物。我把伏飞雄看成以“直捣黄龙”为大战略,并且在每场小战役都坚持此方针的“学界拼命三郎”。坚持下去,必有所成。对比四十年前我开始学叙述学时的幼稚看法,以为叙述学靠演绎就能成功,伏飞雄的眼光显然更为出色:重新回到基础,从根子上重新思考。如此做的人多了,必然会让叙述学这棵大树重新枝繁叶茂,繁花灿然。

2022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