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作家写故事,首先自己得成为故事
李徽昭:凭借什么能够给后人留下一些印象呢?因为他的作品,还是在时代里有自己独特的意义?
韩东:很简单,说得多了,形成街谈巷议,渐渐就凝固成历史了。一段历史,可以没有作品,没有成果、建树,但绝对不可以没有故事、没有风流倜傥的历史人物。这是不可能的。比如说这近六十年的文艺、文学包括艺术,可供今天阅读的作品真的不多,大家不会因此而感到遗憾,但如果这六十年里没有故事,没有出入其间的人物,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作家写故事,首先自己得成为故事。成为故事以后,有的让后人回过头去找他的作品来读,并一读之下极为赞叹,有的则没有任何好东西供后人阅读。成为故事再买自己写的故事,不仅是短期的市场原则,也是长期的历史规律。历史的虚无正是从此意义上说的。
李徽昭:我们谈到过去的一些作家,总是会想到他们的身份问题,高晓声、令尊方之等这些探求者作家有个身份认同的问题,创作心态上我以为是一种多重身份掺杂的隐痛。他们既是对党忠诚的革命者,又是来自民间的底层人员,而纠缠其间的还有“五四”以来沿袭下来的知识分子的批判意识等。三种身份纠缠就产生了一种隐痛。
韩东:他们对共产党是爱恨交加,是他们的爱人,完全地摆脱这种意识形态的话,很难。除非有外在的力量剥离,比如刘宾雁,共产党就把他视为叛徒,这种就是外在的,你要让他自己完全觉悟、客观地去看共产党这一套,他们不会有完全客观的立场。
李徽昭:党对于他们仿佛就是宗教信仰一样了。
韩东:就是他们的宗教信仰,这个东西没办法外在地剥离,很难,从他们的晚景上看,七八十岁了,共产党也没有亏待过他们。可能他们没有在晚年再享受声誉,但从政治、物质、生活上来看,共产党没有亏待过他们。所以他们对“文化大革命”或“文化大革命”前这一段历史批判是有的,但是整个的,他们不会批判。所以,他们的思想轨道和党还是一致的。从这个角度来讲,王小波和王蒙根本不是一代人,不是一种身份的人,王小波和王蒙根本就没关系。
李徽昭:但是我觉得有共同点,都在文化思潮焦点中,都是北京人,都没有农村或底层身份。王朔很难归类,似乎是混杂的。
韩东:就是说右派作家这批人,就没写出什么东西来,但经历了,这没问题。真正就是说一代作家、一批人。作为一个作家,这个很明确的,应该对时代有个交代。可是那些作家哪有一个和时代并驾齐驱的。你说环境恶劣,那你是共产党员作家,还有理由,如果是党外人士,潜心写作,那么就可能或应当有时代意义的作品。现在你看,包括知青右派作家,一茬茬人过去了,可是关键是他们没有写出作品,而他们的身份就是写作的人。三四十年代,像鲁迅和那个时代,多牛啊。右派也有个别很牛的东西,可是数得出来,那批人,包括知青、知青上边和下边的一批人没有多少。就是汪曾祺吧,大家达到了一个共识,至少可能代表很多人的一个基本水准在那儿,别的,像沈从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就不写了,1976年之前那批人,(留下的)有红色经典,《艳阳天》《创业史》《铁道游击队》,“红色经典”,(现在来看)经典有哪一个?我觉得有点悲哀。
还没到跟知青算账的时候,(他们)风头正劲,现在还有活力,还有话语权,占领着各个位置,有一天等到他们七八十岁时,再算这个账,会轮到这个东西,再折腾他们没有意义,或者你成为故事、成为别人书中的人物,这是个意义。现在离知青作家太近,你不好判断这个东西,但知青之前右派作家,现在七八十岁了,他们也许生活本身没有问题,都是传奇,都波澜壮阔,但没有一个去写文学的真实,去写一个自传的都没有,写一个令人感到非常诚实的也没有,真正的诚实没有。这是一个问题。
刚刚我这么讲,绝不意味着知青作家比他们高级,知青作家比他们还烂。烂的不是作品的问题,知青作家烂没有借口,你说你有啥借口?
李徽昭:现在知青一代也大体在管理着中国,各个大小机关基本都是知青一代在做着主要领导。
韩东:是啊,但是很快,十年以后就不行了,像我今年46岁,我完全不属于知青一代了。我属于“文化大革命”以后读大学的这批人。
李徽昭:有称为“新三届”的。
韩东:是七七、七八年进大学读书的。对,是新三届、新多少多少届的。这批人里面有很多知青了。
李徽昭:你们当时班里同学比较复杂了,有的三十多岁,拖家带口上学的,而你只有16岁。
韩东:所以我觉得权力这东西无所不在,就文学来看,你说为什么?中国目前比较当红的作家在空间上分两块,一块依靠市场,没有其他扶持,这里面也有差别,他们年龄偏低,像韩寒、安妮宝贝,这咱不说;一块不依靠市场,主要跟体制相关的,他们同时也运用市场,书也特别好卖,这个年龄就稍大了,有右派作家,也有知青作家。主要也就是在这二十年不断地红的。为什么就这么二十年。这是权力啊。因为他们到时候了,现在通通都是五十岁上下。四十五岁到六十岁这个年龄层,是最红的。这个是脱不了干系的。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帮人当家作主了,什么东西在起作用,对吧。你说他是一个最红的作家,十个吧,讲十个,年龄相加,再除以人数,如果说最红的,一个良性的东西,上至七八十岁,下至二十岁,他应该有一个良性的东西存在,不会像现在这个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