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多事之秋

二狗躺在床上休养,腿上的伤本就疼痛难耐,再加上此前着实被吓得不轻,即便逞强说不腿软,可身体却不听使唤,根本起不了身。他心里想着,先缓一缓吧。

就这样躺了约莫一个时辰,二狗才稍稍恢复了些精神,缓缓起身。他走到灶台旁,打开台下的碳灰窑,从里头拽出一袋粟米。这袋粟米,或许是老爹特意给他藏下的,又或许是老爹给自己留着的口粮。此时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先填饱肚子才是要紧事。

二狗拖着那条受伤的腿走到门口,望着院子里那扇只剩下半扇、还斜挂在墙上的大门,无奈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就这破样子,还能防个啥!”

在院子里捡了些柴火,一摇一晃地回到屋里,把柴火扔进火洞,抓了把干草,用火折子点燃。接着,他往锅里舀了两瓢水,扔进去两把米,又从墙上抓了把野菜丢进锅里,随后便坐在火边,一边添柴,一边等着饭熟。

不多时,饭快熟了。不知何时,门口围过来十来个七八岁的孩子,他们探着脑袋,满脸渴望,却又不敢进来。二狗见状,无奈地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进来,开口问道:“你们家大人呢?”孩子们一声不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锅里的饭。

二狗一看这情形,心里大体明白了,这些孩子都是这条巷子里幸存人家的孩子,还有几个是他帮忙收尸后收留的孤儿,这些孩子的情况他基本都记得。他叹了口气,又给锅里舀了两瓢水,说道:“吃吧,吃了就回家,回去跟你们家大人说,下次别再打发你们过来了,我家也没米了!”说完,他走出去捡了几块破瓦,用水冲洗干净,给每个孩子都舀了一碗粥。

孩子们见状,一窝蜂地冲了过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也不怕烫着嘴,吃完后又一窝蜂地散去了。二狗在后面大喊道:“明天别来了,我家真没米下锅了,你们自个儿去挖野菜,要是没野菜,就自个儿回家想办法,你们当家的过几天应该就都回来了!”

其实,这话与其说是对孩子们说的,倒不如说是说给左邻右舍的大人们听的。毕竟这些孩子懂什么呢,一个个鼻涕挂两行,就知道吃。大人们虽然想来蹭饭,可也不敢,一来家里没米,打发孩子来或许还能混上两口吃的;二来二狗他爹的把总虎皮还是有些威慑力的,没到饿急眼的时候,他们也不敢来抢。

许是老天爷怜悯二狗一天之内遭了两劫,这一晚,他裹着破被子,抱着粮袋,睡了个囫囵觉。

第二天一大早,二狗一直躺到下午黄昏才起身,又做了些和昨天差不多的饭。没想到,昨天的那群小崽子又来了,而且队伍规模扩大到了30个左右,估摸着得有两条街的孩子都来了。

二狗一看这架势,心里暗叫不好,今天给了吃的,明天肯定会来更多孩子,可要是不给,又实在过意不去,毕竟这些孩子的父亲都是跟着他爹走了,家里才遭了兵灾。正犯愁呢,他发现这些孩子今天还知道自己带个破碗来,吃完就跑。

有些大人觉得过意不去,便让孩子们带了点晒干的野菜过来扔下。毕竟大人还能靠野菜勉强撑着,可孩子们扛不住啊。

就这样,连续吃了五六天,二狗的米下去了半袋子,来的孩子却越来越多,都快有百多个了,小的五六岁,大的十二三岁,偶尔还有同龄人过来,大抵是实在没吃的了。

二狗也没办法,就两把米,人多了就加水,不够了再加水,有点米味就行,也别想着什么“筷子插米,筷子倒了人头落地”那一套了,毕竟这又不是在赈灾。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瞅着十一月就来了,天气愈发寒冷,可老爹还是没回来。最多再过两天,家里就没米了。二狗索性心一横,把剩下的一点米都煮了。

孩子们又如约而至,这次,二狗没给他们打饭,而是说道:“把你们家里还喘气的都喊过来,我家也没米了,再不想办法,大家都得饿死在这儿!”孩子们面面相觑,谁也没动身。

二狗又提高了些音量喊道:“谁最后回来谁就没的吃!”说是喊,其实他也饿得没什么力气了,只是大声说了几句。孩子们这才一哄而散,各自回家找大人去了,只有几个孤儿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锅里比往常稠了不少的粥。

此时,镇上唯一没遭灾的范举人家里,一家人正围坐在一起准备吃饭。桌上摆着一道葱爆羊肉、一道红烧狮子头、一碟咸菜、一盆鲫鱼豆腐汤和八碗面条,饭菜飘香。

就在这时,管家匆匆跑来,大喊道:“老爷,老爷,不好了,大事不好了!”话还没说完,一位身穿儒衫、头发半白的老者便说道:“慌什么,没看见老爷在吃饭吗?有事就不能等老爷吃完再说!”隔壁的妇人用嫌弃的眼神看了眼管家,却没有吭声。

管家刚准备离开,老者又说道:“说吧,到底咋回事!”管家应了一声,说道:“老爷,这两天不是王五家小子在施粥么,今天也不知咋回事,呼啦啦来了一群老的小的都去了。小的打听了下,才知道王家小子那儿也没米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所以叫大家都去。这可咋办啊!”

范举人听后,说道:“你慌什么,人家都不急,你急啥?老爷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管家这才转身退下。妇人刚想说什么,被范举人一眼瞪了回去,只能暗自垂泪。

范举人说了句“晦气,不吃了”,便转身走去书房看起了圣贤书。可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进去,便让门口的下人去把管家喊来。

管家来了后,范举人说道:“一会去库房拿袋米给王家那小子送去!”管家微微一愣,范举人明显有些不悦,说道:“还不去办?明早之前送去就行!”管家连忙应声,赶紧跑了出去。

再说二狗这边,人也渐渐到齐了。虽说“人一上万,无边无际”,可这六七百人聚在一起,也是黑压压的一片。

大家都在那儿窃窃私语,偶尔能听到几句:“要不是王五是把总,大晚上的,没吃没喝的,谁来这破地方。”“别说风凉话了,要不是这几天王家小子施粥,你儿子连碗刷锅水都喝不上!”“我这不是觉得都没东西吃,躺床上不动能省点力气么,再说了,王家小子能有啥法子!”“就是,就是。”

二狗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便对前面站着的一个妇人说道:“李家婶子,您是个公道人,麻烦您进去帮娃们把粥分了吧!

我跟叔伯们商量商量,我家也没米了,得想个办法。今天也算让孩子们吃顿好的了。”李家婶子应了一声,招呼着百八十个孩子去打粥了。

二狗又对着面前乌泱泱的人群,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叔伯婶子们,我这院子小,咱们去街口的大槐树下唠唠去。要是实在听不见,就找几个信得过的叔伯到前边来商量!”说完,他转身走向大槐树下,后边跟着十来个老者,算是大家选出来的代表,其他人也都跟在后面,闹哄哄的。二狗心里苦笑着想,这时候要是来帮鞑子骑兵,估计能把这一大群人都给包了饺子,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到了树下,二狗开口说道:“恁们家的娃这几天都在我家吃粮,我也不说啥。要是我爹在,你们也不敢欺负我一个半大小子。但是现在我家也没粮了,你们再打发孩子过来,我也没东西给他们吃了,今天这是最后一顿口粮了,没了就真没了。你们咋想的我知道,欺负我不算本事,等我爹回来,要是看到我饿死了,总得跟你们说道说道!”

这时,人群安静了下来。不多会儿,一个声音说道:“我们也没让你给我家娃吃啊,还不许我家娃出去耍了?”“就是就是。”后边的人好像找到了理由,纷纷起哄道。二狗不紧不慢地说道:“刚说话的是王家大伯吧,说起来,您和我家也算半个自家人了。您这话,我就当您说胡话了。我家确实没粮了,要是我饿死了,您到时候跟我爹说这话去,行不?”

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大家心里都清楚,王五可不是个软柿子,从他爹手上接过千户,又当上把总,要是没点本事,早就被手下的百户给吃干抹净了,哪还能升职呢?真以为靠和大同王家那点虚无缥缈的关系就能当上官啊,再说了,没点真本事,人家凭啥扶持你,关键时刻掉链子可不行,真当这是闹着玩呢!

这时,王家大伯的语气也缓和了下来,说道:“我们这也是没办法了,家里都遭灾了,就剩下野菜和藏起来的粮种了。我们大人吃野菜还能扛得住,可娃们不行啊,粮种就是饿死也不能吃啊!”

众人又是一阵嘈杂。这时,前边的老者说道:“二狗啊,三爷爷我也是跟你爷爷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有些话说出来,算是欺负你,可三爷爷我拉了这张老脸,还得跟你说。这事是三爷爷我的主意,谁让你小子有粮呢。我们这些老骨头饿死也就算了,可娃们不能啊,不能让大伙绝了后啊!在场的哪家不是跟着你爷爷在死人堆里打过滚,有些还跟着你爹在偏头关上杀过鞑子!”

二狗沉默了。虽说他刚占据这具身体,但别人不知道啊。再说了,啥好事也不能都让他占着,罪却让其他人遭啊。以后接了老爹的位子,总得有些心腹不是。而且三爷爷说的也是实话。

缓了缓神,二狗说道:“我也不为难各位叔伯爷爷,咱现在就两条路。一条是吃粮种,等我爹他们回来。但谁也不知道他们啥时候回来,要是年前回来还好,要是年后回来,咱们就都得饿死,谁家的粮种也不多啊。第二条路是借粮去!借回来后,咱们省着点吃,说不定能撑到明年!”

王家大伯说道:“你个狼崽子,口气比天大。借?咋借?问谁借?乔家的粮店开着,可人家没钱能给你吗?拿地去换?那地可都是命根子啊,谁家不是到了生死关头才会去换地。刘家杂货铺也有粮,吴家酒楼也有,可没钱,谁肯给你啊?还有本地的范举人家也有粮,可范家跟你家的关系,你还没到人家门口,估计就被打出来了,你这不是逼人去死么!”

跟来的男人都低头不语,女人们也低声啜泣着。这时,李家婶子端着碗过来说:“狗子,给你留的,婶子专门给你留的最稠的。”说是稠,其实也就多了几粒米。二狗望着手里的粥,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把碗一摔,大喊道:“贼老天,这日子咋这么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