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维尔霍扬斯克

1992年1月的寒风呼啸着吹过街角,在一个月前,伟大的苏联轰然解体,它曾是世界东方的巨龙,直到倒下的时候人们才发现它早已虚弱不堪。

它的解体就如同一块巨石坠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不仅是涟漪,更是足以震动世界的滔天巨浪。

红场的砖石见过无数次阅兵,克里姆林宫的红墙聆听过太多豪言壮语,如今却只能默默注视着镰刀锤子旗最后一次降下。

这场剧变席卷了从波罗的海到白令海峡的每一个角落,就连维尔霍扬斯克这个被永久冻土层包裹的极北小镇也未能幸免。

对于这里的居民而言,往日艰难的日子如今变得更加困苦,伏特加的价格翻了三倍,而面包店的面包却空了一半。

人们争先恐后地抢夺着物资,毕竟他们也不知道以后会如何,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着迷茫。

维尔霍扬斯克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加夫里拉的脸,他裹紧破旧的棉大衣,呼出的白气在浓密的胡须上形成了细小的冰晶。

镇中心的广场上,人们排着长队,沉默地像一群幽灵,面包店的门上贴着“每人限购200克”的纸条。

“又涨价了。”排在他身前的老夫人玛丽亚低声说,她枯瘦的手指上还抓着几张破旧的卢布。

“上周还能买半条黑面包,今天只够买三分之一了。”

加夫里拉点点头,没有说话,或者说已经饿得没有力气说话了,他的胃里空荡荡的。

作为镇上的中学历史教师,他曾经以为自己对国家的命运了如指掌,但当那个庞然大物真的轰然倒塌时,他才发现自己和所有普通人一样茫然无措。

“听说莫斯科那边已经开始用美元交易了。”队伍中有人小声议论。

“美元?我们连卢布都快没有了!”另一个人苦笑着回应。

加夫里拉看着面包店老板谢尔从柜台后拿出最后一条面包,切成四份。排在第三位的中年男人突然激动起来:“这不够!我家有三个孩子!”

“每人限购200克,这是规定。”谢尔面无表情地说,他有很明显的黑眼圈,“明天有没有面包还不知道呢。”

加夫里拉最终拿到了他那一份,一块比他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黑面包。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包好,放进内兜,贴近胸口的位置。

回家的路上,他看到几个年轻人围在废弃的邮局门口抽烟,烟卷里混着不知名的杂草。其中一个人认出了他。

“彼得罗维奇老师!”年轻人喊道,“您说我们以后还算是苏联人吗?”

加夫里拉停下脚步,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上。“苏联已经不存在了,瓦西里。”他轻声说。

“我们现在是俄罗斯人,至少官方是这么说的。”

“那有什么区别?”瓦西里吐出一口烟,“反正都一样挨饿。”

看着几个年轻人仍在吞云吐雾的模样,加夫里拉难得的皱起了眉头。

“哦,顺带一提,现在我姑且还是你们的老师。”

“所以。”他话音未落,突然伸手从几个学生嘴里夺下香烟的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未成年人不准吸烟。”

“喂!老师!”“别啊!”在一阵哀嚎中,他将收缴的香烟全丢进了垃圾桶后继续向家里走去。

他的小屋在镇子边缘,是很典型的苏式预制板建筑,推开门,他的妻子娜塔莎正在厨房的炉子旁煮着一锅稀薄的汤,里面飘着几片土豆和胡萝卜。

“拿到面包了吗?”她头也不回的问。

加夫里拉点了点头,从怀中拿出那块珍贵的面包,娜塔莎转过身,眼睛却亮的惊人,“太好了,加上这个,至少能撑到明天。”

他们七岁的女儿阿尼亚坐在角落的床上,裹着所有能找到的毯子,正在读一本破旧的童话书。看到父亲回来,她抬起头,露出一个微笑。

“爸爸,今天学校又没开门,玛莎老师说没钱烧煤气。”

加夫里拉走上前去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安慰,“没关系,爸爸向你保证,春天总会来的。”

话是这么说,但他也不知道当春天来临时情况会不会好转一些。

当天晚上,加夫里拉彻夜难眠。

第二天早上,他没有跟往常一样去学校上班,事实上,整个小镇的教师都面临着相同的困境。

由于长期拖欠工资,这所本就摇摇欲坠的学校终于走到了破产边缘,所有教职员工在一夜之间都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工作。

他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存款,以及家人过冬的柴火。

存款都还好说,节省节省总能熬过去,可柴火不同,现在的燃气已经涨成了天价,简直贵的离谱,整个小镇也只有为数几家的富贵人家能撑起这款巨大的费用。

普通人只能去郊外捡捡柴火,可这大冬天的哪来那么多木柴呢?

所以加夫里拉决定去更远的地方碰碰运气。

他穿上所有能穿的衣服,带上一个空背包和一把小刀,这些装备不是为了防人,而是为了在遇到野狼时能有一线生机,今年冬天格外的寒冷,这些畜生也找不到食物。

通往郊外的道路已经被大雪覆盖,加夫里拉一深一浅的走着,零下五十度的气温冻得他直打哆嗦,此刻他裤腿已经被雪浸透,小腿早已失去知觉。

他咬牙坚持着,在历经数小时的长途跋涉之后,他终于来到了一片枯萎的树林中,这里散落着一些没有动过的枯枝。

加夫里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弯下腰,开始收集那些散落的枯枝,他将将一根根木柴塞进背包。每捡起一根,他都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这些够烧一晚,再多一些就能撑到后天。

突然,远处的灌木丛传来一阵窸窣声。加夫里拉猛地直起身子,手摸向腰间的小刀。他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只只野狼从灌木丛中钻了出来,这些不是郊狼,而是西伯利亚大灰狼,它们的体型比郊狼大得多,领头的狼王肩高几乎要到加夫里拉的腰部,饥饿让它们的行为接近疯狂。

加夫里拉缓缓抽出小刀,他的手在颤抖,这把用来削树枝的小刀在狼群面前就像玩具一样可笑。

狼群散开呈扇形包围过来,枯枝在它们爪下发出脆响。

加夫里拉这时突然想起去年给学生讲的卫国战争,那些拿着莫辛纳甘步枪冲向虎式坦克的红军士兵,在此刻是否也感受过这种相同的绝望?

“滚开,听见没有!”他用尽全力吼叫,胡乱的挥舞着小刀,想借此吓退狼群。

“滚!”

狼王的耳朵转动了几下,突然压低身子露出獠牙,这畜生聪明的很,已经看透了他在虚张声势。

头狼突然仰天长嗥,其他狼立刻绷紧后腿。加夫里拉知道这是攻击的前兆,他今天应该是躲不过这一劫了。

加夫里拉曾在科学期刊上读到过一篇关于濒死体验的研究报道。苏联学者通过大量案例得出结论:

人在濒临死亡时,一生的记忆会以惊人的速度在脑海中闪回,这就是俗称的“人生走马灯”现象。

当时的加夫里拉对此嗤之以鼻。他认为那些研究者自己从未经历过死亡,又怎能妄下定论?

然而此刻,当狼群锋利的獠牙即将撕裂他的咽喉时,他相信了。

因为在意识逐渐模糊之际,妻子温柔的笑靥和女儿稚嫩的脸庞在脑海中愈发清晰。

要说没有悔意是假的,但即便时光倒流,这个固执的男人依然会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条不归路。

这便是一个男人的责任。

只不过当自己不在了,她们又该如何熬过这个漫长的冬天呢?

加夫里拉眼角湿润,这个如钢铁一般的男人,此刻竟任由泪水在脸颊上滑落。

但下一刻,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加夫里拉缓缓睁开眼睛,头狼的獠牙近在咫尺,那锋利的齿尖距离他的咽喉不过一掌之距。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一把长剑从天而降,将它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更加令人奇怪的是,当狼群闻到首领的血腥味,不但没有扑上来撕咬,反而发出惊恐的呜咽,夹着尾巴四散逃窜。

就像是看到了更加令人恐惧的东西!

“没事吧,有哪里受伤了吗?”

不远处一道少年音传来,加夫里拉恍惚地撑起身子,粗糙的松树皮硌得他掌心发疼。

一个身影缓缓走到他身旁,拔出了他面前的这把剑。他这才看清楚少年的模样。

那是个身体单薄的令人心惊的少年,在如此的极寒中竟只套着一件洗的发灰破破烂烂的病号服。

唯一称得上御寒物的,是松松垮垮挂在脖子上针脚歪斜得像孩童随手而为的毛线围巾。

少年将长剑随意扛在肩上,用一手标准的俄语向他询问道:

“大叔你好,请问这里是维尔霍扬斯克吗?”

在他身后,一队雪橇犬正拉着雪橇疾驰而来,雪橇上挤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