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困兽

“什么意思?”雅克低声问,手指还捏着半截面包,嘴角那点没嚼完的笑意悄然僵住。

“姐夫是要……离开巴黎,回到东方吗?”

陈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地把餐桌上的烛芯拨直,然后看了伊莎贝尔一眼,又看了雅克一眼,低声道:

“我们靠近点说……”他用眼神示意上方,然后继续说道,“小声点。”

伊莎贝尔微微变色,轻轻牵了牵雅克的袖子,三人下意识靠近了些。

与此同时,迪布瓦老夫人也起身站到了灶台旁,开始故意“哐哐”地收拾碗碟,为谈话制造掩护。

“我不确定是不是现在就走,”陈安说,嗓音压得几乎贴着餐盘,“但——我得开始考虑了。”

他看向雅克,目光很直:“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迪布瓦老夫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屋里一时间静了下来,只剩火炉里木柴爆出的细小噼啪声。

雅克没有立刻答话,而是转头看向伊莎贝尔。

“姐……”

伊莎贝尔倒没犹豫:“如果他要走,我就跟着走。”

雅克却没有笑,他低下头,拇指摩挲着这几天淘来的旧戒指,嘴唇动了动:“可……咱妈怎么办?”

“我总得留下一个人照顾她。”

话音刚落,一直在灶台旁收拾的母亲忽然出声了。

“你们不用管我,傻孩子。”

母亲擦着手走过来,把雅克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肩膀上。

“你能活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就很满意了。等春天,我就搬去南边乡下,去找你表舅那边……种种菜,安生过日子。”

“巴黎不是我待的地方。除了你们,我早就没什么牵挂。”

雅克眼圈红了,但他低着头,没再辩驳。

伊莎贝尔却忽然转向陈安,悄声问:“你到底为什么突然要走?”

陈安靠进椅背,语气半是调侃、半是无奈:

“马萨林和富凯,对我确实‘照顾’得不错——给舞台、给资源、给身份……”

“但他们要的不是朋友。”

“是替死鬼。”

话落,屋里顿时安静得只剩柴火噼啪作响。

“对马萨林来说,富凯是替死鬼;而对富凯来说,我就是下一个。”

“改革的火点得太快、太猛,得罪了太多人。需要有人兜底的时候,我这个外人,就是最合适的人。”

陈安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算什么?一个东方来的外人,说几句故事,出几场戏,就能牵动议会和军队?”

他放下杯子,手指压着杯沿轻轻转了转:“若改革成功,他们收果子,我被礼送回国。”

“这听起来也不错,不是吗?回去之后,说不定能捞个什么……侯爵。”

“侯爵?”雅克瞪大了眼睛。

“嗯,但前提是——我能平安回去。”陈安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要是改革失败呢?那就全怪我。东方人误导方向,挑拨人心——很合理。”

他看了看伊莎贝尔和雅克,又扫一眼厨房那头还装作擦碗的迪布瓦夫人,声音更轻:“就像上次马萨林想多收些税,然后被赶出巴黎。你们还记得那阵子有多乱吗?”

这时,迪布瓦夫人忽然插话:“如果你真要走……带雅克走吧。他命苦,虽然不是很聪明,但勇敢,也懂得感恩。”

她轻轻拍着雅克的手,像是鼓励,也像在悄悄告别。

“你现在这样,是托了陈先生的福。若有一天风向变了,他倒下,你们姐弟都跑不了。”

雅克咬紧牙关,终于点头:“那我就跟你走。”

“陈先生,你要我做什么?”

“现在你要做的,是顺着军事改革往上爬。”,他回头看着雅克,眼神很亮。

“目前就是借助这场改革积攒声望,其他也不用做什么。”

“然后——”

陈安顿了一下,语气缓缓沉下去:“如果真等我出事的那天。”

“你要站出来,拉我一把。”

火光照在雅克的脸上。他没有笑,也没再问。

只是缓缓点头,像是接受了一项誓言。

“好。”

等屋里重新安静下来,陈安抬手又把火炉拨了拨,望着那火光跳跃的缝隙,语气这才恢复了平常音量。

“说说正事吧。”他看向雅克,神情缓了几分,“军队那边的反应,你知道多少?我指的不是官方发言,而是底下的真实情况。”

“你问得正好。”雅克揉了揉手腕,低声说,“我刚被安排去接触教区兵役名册,听得最多的,就是抱怨。”

“抱怨?”

“没人愿意参军。”他顿了顿,目光沉了下来,“至少在我那片教区,适龄的年轻人全在想办法躲,藏进教堂,跑去乡下,还有的直接报了当学徒,就是不肯登记。”

陈安眉头皱起:“理由呢?”

“很简单。”雅克语气有点苦涩,“他们都觉得,自己这些新兵根本没接受过真正的训练,上了战场就是拿脑袋填坑。”

“而对手是谁?是打仗打出来的瑞士雇佣兵、是西班牙精锐,甚至是那些连薪水都不拿、靠战斗掠夺为生的疯子。”

“人们不相信那个意大利主教许诺的军饷,更不相信‘表现优异可得封爵’这种空头支票。”

陈安叹了口气:“我在上头听的全是另一套说法,说军改已经开始试点,民间反响良好。”

“那些执行的人也知道该怎么说。”雅克冷笑了一声,“有几个地方的地方官为了讨好马萨林,直接把征兵令变成抓壮丁。去酒馆、去教堂门口,看到年轻人就登记,有不肯的,就干脆喊‘抗命’。”

“结果呢?”

“跑了一片。”雅克语速变得快起来,“一个街区里能征的,至少三成都躲了,有些人甚至伪造病历,申请疯癫、残疾、宗教豁免,全城都乱套了。”

陈安没说话。他只是沉默地盯着火光,看着那炭火在炉膛里一跳一跳地爆出火星。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低得几乎听不清。

“这国策……上利国家,下利你们,我就不明白了,”他用汉语自言自语,“这天大的好事,怎么就推行不下去呢?”

他前世看过的某部历史剧里的台词,此刻却如鬼魅般在他脑中回响。

他原以为,这场改革可以成为底层人翻身的机会,又能重塑军队,让法国从孔代叛乱的废墟里迅速站起来。

这怎么就被整成了……前世那南高丽的兵役乱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