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掖庭深处藏阴犬(月票加更)

刘方启程往皇甫氏府邸时,晨雾尚未散尽。

许劭则在卯时三刻登上马车,直奔袁绍府邸而去。

徐荣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矫健,一路奔向张奂的故里。

蹇硕在宫外稍作停留,曹操垂首于其后,心中虽有疑惑,却也只能默默跟随,二人身影渐渐消失在宫门深处。

与此同时,封谞已悄然踏入北宫。

……

天际泛着蟹壳青,宫墙青瓦上凝着的露水晶莹如碎玉。

晨光斜斜切过檐角,将封谞补丁摞补丁的青布袖摆映得透亮。

掖庭深处,他垂着脊背,足尖轻点积着薄雪的青砖小径,腰间竹节佩随步伐轻晃,发出细碎的“嗒嗒”声。

较之寻常宦者金玉琳琅的珮环,倒多了几分清苦的书卷气。

转过三道朱漆回廊,便见一幽深偏殿,斗拱间晨光流淌。

封谞在殿门前站定,抱拳时袖摆褶皱堆叠。

“劳烦通禀,黄门侍郎封谞求见。”

侍卫上下打量他,目光在他补丁摞摞的衣袖上稍作停留,便颔首转身。

铜门“吱呀”开启时,松烟墨香混着暖炉炭火的气息扑面而来。

封谞习惯性地躬了躬腰,抬眼便见座上之人隐在六扇山水屏风前。

只着一袭半旧的鸦青襕衫,手中一柄牛尾拂在烛火下泛着微光。

这牛尾拂算是座上那人标志性的把玩物了,一般来说是宫廷侍从用来掸扫座椅、衣襟的。

在这位手中拿着多少有些不符合身份,可是他偏偏就喜欢此物,更喜欢唤此物为“拂尘”。

殿中并无其他侍从,案头博山炉飘着袅袅青烟,将他面容笼在明暗之间,唯有鬓角几缕白发在晨光中微亮。

“封黄门来得正巧,左校署的卯簿方送至案头。”

那人声音沉如浸了霜,尾音却带着三分熟稔。

“尹太守的事,某已安排好了。”

封谞喉头微动,想起几日前见到的尹端……

那员曾跟着张奂破羌的悍将,如今囚衣下的肩骨凸得硌人,浑身疤痕尽被新伤覆盖。

“封黄门总跟着那老王八……”

座上之人忽然轻笑,牛尾拂扫过砚台边缘,溅起几点墨星。

“须知吾等才是……同路人。”

话尾拖得轻慢,案角铜鹤灯突然爆起灯花。

明灭间可见那人袖口绣着的獬豸纹已有些许褪色,却是桓帝朝老臣才有的纹样。

封谞忽然想起先生常说的话:“那条老狗难缠得紧,偏生对你另眼相看,莫要着了他的道。”

他垂在膝头的手指无声的敲动,座上那人话风却突然一转:

“马大人近日可是缺得力人手?”

“差点忘了……现在应该唤作皇叔了。”

封谞始终没有抬头,只盯着对方鞋面上未褪的泥渍。

座上之人见封谞如此模样,摆了摆手说道:

“不愿意说便罢了,左校署的文书,某替你改了……”

说着推过一匣朱笔批注的绢帛,最上头那页“尹端”二字被朱砂圈得通红,旁注“戴罪立功,听候差遣”。

封谞指尖触到绢帛时,发现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刚写就。

他将文书纳入袖中,“多谢大人。”

座上之人起身走到窗边,指尖拂过窗沿冰棱,碎冰落地声与咳嗽声交织:

“段纪明总说‘羌虏不灭,战事不止’……”

“可他这条疯狗嘛,喂饱了便安生,喂不饱……”

他忽然回头,晨光从冰棱间隙漏下,在他脸上割出几道冷光:

“便杀了。”

话音刚落,那人又咳嗽两声,从袖中摸出个青瓷瓶搁在案上:

“左校署的人说,尹端伤了肺腑,这瓶润腑膏,还是当年恒帝赏的,汝应该用得上。”

案头青瓷瓶泛着温润光泽……在宫里,应该只剩眼前这位还有这般旧物了。

“有劳大人挂心。”

座上之人挑眉看向封谞,牛尾拂扫过屏风上的山水:

“元惑啊元惑……汝终究还是把某当外人呐……”

封谞并没有应话,他知道该告辞了。

补丁摞补丁的袖摆垂下来,恰好遮住腰牌上的刻痕,这是宫里不成文的规矩,高位宦者的信物,总要藏在最不起眼处。

临出门时,忽听身后传来竹简翻动声,接着是一声低叹:

“替某问问那只老王八,这《管子》,是该读‘仓廪实而知礼节’,还是‘令重于宝,社稷先于亲戚’?”

封谞没有回头,只是低了低身子,沉声一句:

“先生常言'错国于不倾之地……积于不涸之仓……'”

-----------------

《管子》:“令重于宝,社稷先于亲戚;法重于民,威权贵于爵禄。”

其意在于:政令的价值重于珍宝珠玉,国家的存续高于个人亲私。法度的尊严超越百姓期许,权威的分量重于爵禄荣宠。

《管子》:“错国于不倾之地者,授有德也;积于不涸之仓者,务五谷也。”

此句喻示:要想奠定国家的根基,就得先把权力交给有道德的人。要想构建粮仓的储备,就得先致力于发展农业。”

-----------------

殿内忽然一静,座上之人望着他补丁摞补丁的背影,笑声里带着几分疲态:

“好一个授有德,有理,有理……不愧是老王八教出来的'小封常侍'……”

铜门“咔嗒”合上,待封谞走后,座上之人吹灭案头烛火,殿内再次陷入一片幽冥。

唯有窗外的雪光映得他白发如霜,他又拿起拂尘不知道在扫些什么:

“封谞此子,与某当年何其相似……”

而他现在,不过是这漏船上的一块老木板,能多撑一日,便是一日。

封谞埋着头缓步走出掖庭,腰间竹节佩与青瓷瓶相撞,发出细碎声响。

他摸了摸袖中尹端的文书,想起座上之人手中那柄刻着“忠慎”二字的“拂尘”……

那是桓帝亲赐的,整个宫里,只有这位作为上一任“天子近侍”的老臣才有。

先生总说,这位不是个好人,但却是一条好狗,在阴影里为汉室紧紧守着最后半扇门。

……

晨光更亮了些,宫墙上的残雪开始融化,水珠顺着青瓦滴落,在砖地上砸出小坑。

对于那位在殿中翻着《管子》的老臣……

封谞知道,有些事不必说破,就像眼前的雪,落在青砖上是白的,可踩上去,却又满是泥泞。

掖庭巷口,一名小宦正缩着脖子等他,见他出来,忙递上暖炉:

“大人,咱来见这位合适么?”

封谞摇头,将青瓷瓶塞进小宦手里:

“左丰,汝言过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