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邮路生死线(二)

  • 邮路1933
  • 衣山尽
  • 3397字
  • 2025-05-13 08:11:34

镇外的第一声枪声响起的时候,四川军政府第3师6旅1营长夏首勋正在睡觉,他嚯一声跳下地,手中的意大利海军军官配备的镜面匣子已经张开了机头:“哪里放枪?”

听枪声是捷克式,这可是好玩意儿,他的营虽然是川军精锐,却也只有两挺。显然,敌人的大部队来了。

说话间,第二声枪响,第三声,第四声,然后枪声像爆炒豆子一样连绵不绝。

卫兵冲冲跑进来:“营座,东面两路口发现敌人。”

夏首勋听到两路口这个地名,禁不住咧开嘴笑了笑。他是重庆江津人,保定军官学校毕业后跟着省主席刘文辉在四川征战,这么多年过去,却一直没有回过故乡。想不到邛崃这边也有个叫两路口的地方,真是好巧。对了,观音桥这个地名在他的军旅生涯中,至少遇到过六七个,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多少人,什么番号?”

卫兵一脸茫然:“不知道,不知道。”

夏首勋恼了:“什么不知道,你们斥候干什么吃的?去查。”

卫兵说了声:“晓得”正要退下,夏首勋喊道:“李浩机灵敢战,让他带两个人去。”

卫兵照例满面茫然:“哪个李浩。”

夏首勋:“就是扎西泽仁。”

卫兵恍然大悟:“原来是耗子啊,营座你说他外号我不就明白了。”

夏首勋铁青着脸:“军情如火,容不得你啰嗦,给老子滚!”

第3师6旅1营的驻地在蒲江县大塘镇。

上世纪三十年代,四川和西康、青藏的交通有两条官道。一条是从成都出发,经温江,过崇庆,走浦江、大邑、邛崃,再到雅安,过飞仙关进雪区。

一条则是从成都出发,经汶茂,到理县城,大小金川。清朝的时候,福康安的大小金川之站就发生在这里。

两条官道上来来往往都是数不清的商贾。商人们将茶叶、盐巴、布匹肩挑背扛运输过去,换取那边的牛羊白银和阿芙蓉,对,就是鸦片。虽然说当年的四川遍地都是种鸦片的,但因为气候潮湿,三百六十五天下来看不到几日太阳,产量和品质都差,年底一算,还没有种粮食赚得多。而西康那边阳光猛烈,却适合罂粟生长。每到夏季,漫山遍野都是颜色妖艳的花儿,如同《画皮》中女鬼的脸,看得人毛骨悚然。

藏地属于高寒山区,不适合茶叶生长。而且藏族同胞因为大量食用牛羊肉和乳制品,如果不喝茶就会生病。所以,茶叶是从古到今都是两边贸易的最大宗商品,这两条交通大动脉又被人称之为茶马古道。

蒲江县大塘镇正处于这两条古道的交汇处,往日大量商户在此设号或者歇脚,甚是繁荣,这里也是兵家必争之地。但岷江战事一起,大家都不来了,空荡荡的街道上鬼影子都看不到一条。

暴雨滂沱,一条条水柱从四面屋檐上下来,在阳沟里飞溅朵朵水花。然后顺着檐沟的排水口汇进堂屋下面的地窖里,这就是风水学里所谓的“四水归堂。”

堂屋四角都开了孔,平时用板子盖住。到酷暑的时候,打开了,就有凉气从地窖里出来,便是天然空调。

夏季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片刻就止住,镇外棉密的枪声也跟着停下来。

虽然是七月初,但被如此雨水浇得浑身湿透,扎西次仁颤抖着走进营部。这个嘉绒汉子和川西人一样,因为常年食用牛羊肉,生得高大英俊,光洁的额头,浓黑眉毛,眼神明亮如雄鹰。但奇怪的是,他却非常怕冷。

他嘴唇乌青,一身都在湿淋淋地颤抖着,双目却好奇地看着桌上的发报机,有通讯官正按着按键,嘀嘀嘀地发表,发报机上硕大的灯泡正在闪烁,如同庙里菩萨的天眼。

是的,每当这台机器开启,天眼就能看到千里之外的情形,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另外一个通讯官则拿着铅笔,在纸条上飞快记录数字,然后翻译成文。

据夏营座说,这种发报机价值十座碉楼,你有钱还没地方买去。

看到扎西泽仁湿透的衣服和苍白的脸,夏首勋没好气地呵斥道:“雪山草地来的也怕冷,查到什么了?”

扎西泽仁汉语有点生硬,但好歹能够让人听懂:“营座,外面,敌人的有,一个旅的兵,刘家钰。”

听到这话,机要室所有人都抽了一口冷气。敌人一个旅确实有点多,换其他部队,夏首勋部也不畏惧。但问题在于,刘家钰部同样是刘湘的精锐,人数多,装备好。前一阵子,他们所在的第三师就在刘家钰手下载了大跟斗,输得很惨。

扎西次仁,汉名李浩刚才出镇跑了一圈,捉了一条舌头,审讯后得知,整个大塘镇已经被敌军团团包围,许进不许出。任何一个暴露在野外的人,都会被无一例外射杀。他们这是要全歼整个6旅1营,打疼3师。

夏首勋虽然年轻,却是一员骁将,当即粗鲁地骂了一声:“龟儿刘家钰还下狠手了,他摆多高老子吃多高……电告省主席,电告3师石长官,我3师6旅1营已被敌刘家钰部包围,拟放弃大塘,向邛崃转移。”

说完,他对众人说:“准备杀出去吧,这回不是逗玩戏耍,是要逗硬的……李浩,你咋子了嘛,獐头鹿耳乱看?”

却见,扎西泽仁还在看着屋里的陈设,目光中全是好奇。这娃是今年过年的时候跟了自己的,当时部队正在理县做山货生意,需要一个懂藏语的通译,是熟人介绍过来的。

李浩当时正在那边流浪,因为没钱,衣食无着。见部队里有吃有喝,就留下不走了,他办事干练,如今在夏首勋跟前当差。

此刻,泽仁虽然冷得不停打抖,,目光却又落到办公桌上那瓶荷兰水上,刚发育的喉结上下滚动。

夏首勋不快:“去换衣服吧,别受了风寒。军队不养病号,到时候直接把你扔野地里。”

扎西泽仁咽了一口唾沫:“荷兰水的喝,风寒的不怕。”说着话,就抢了一瓶,拧开盖子,仰头猛喝,然后“咯”地吐出腹内浊气,眼睛里竟泛起泪花。

荷兰水是清朝的时候传入中国的,里面放了很多糖,又注进去二氧化碳气体。这年头在内地,尤其是四川这种偏远省会,糖可是奢侈品,能够为身体补充能量。最妙的是,而二氧化碳可以带走身体里的热气,省府的达官贵人在得感冒的时候通常会喝很多荷兰水,哽上几口气,烧便退了。

当然,价格也贵得离谱,一小瓶足够普通人吃两天伙食。

被敌军一个旅围得水泄不通,夏首勋心急如焚,看到扎西次仁这模样,不禁恼怒:“李浩,你是饿死鬼投胎啊,这一瓶荷兰水老子可以养一个兵了。”

扎西泽仁还在哽气,把眼泪都喷出来了:“你们汉人的书里说过,长者赐,不敢辞。”这句汉语却分外流利,还带着标准的中江口音。

这泽仁竟然知道四书五经里的东西。夏首勋以前在保定陆军军官学校读书的时候,几位学长如熊式辉、刘经扶、张文白等人说话文绉绉的,听得人憋气。便竖起眉毛:“胡说八道,我赐给你了吗?”

扎西泽仁:“默许的有,我自取之。”

“跟你这个语言不通的嘉绒人我说不着。”夏首勋很无奈,从怀里里掏出一枚银元递过去:“刘湘不讲道义,竟然对我痛下杀手,这次突围估计恼火了。就留下吧,等战事过了再离开。李浩,你不是部队的人,敌人应该不会为难你。”

扎西次仁摇头:“我不走,在一起的和你。”

夏首勋倒是意外,道:“怎么,你就要跟我同生共死,你算那把夜壶?都不是老子的兵。走吧,这次的仗我有种预感,不好打,会死很多人。你还年轻,要活着。再说了,我们的仗和你嘉绒人也没有任何关系。”

扎西次仁看了看手中的四川军政府造的银元,正面有一朵花儿,跟老家的俄色花很像,背面则是四川银币四个小字,却识得。

他问:“营座,这种银元你还有多少?”

夏首勋以为他嫌钱少,道:“再给你两块。”

泽仁次仁摇头:“不是,刚才我听大家说前几个月拿的都是钞票,市面上不认,买不到东西。这次打仗,不给现大洋就不打了。”

夏首勋心中一凛,从1912年起,四川的省主席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做为一省的督抚首脑,最重要的是财权。所以,以前军政府有自己的造币局,铸了很多银元和铜板。

其中以马兰钱最多,质量尤为粗劣。

省主席造钱,下面割据一方的诸侯们也不歇着,比如刘湘主政重庆的时候就弄了个铜元局。

但白银和黄铜这种金属的数量毕竟有限,蜀道难,交通落后,渐渐就不够用了。特别是年年打仗,军费开支浩大,川内银荒。刘文辉逼不得已,就开印刷机印纸币,日夜不停,最后变成废纸一张。

部队是吃钱的怪物,物资供应要用钱买,士卒开拔要开拔银子,打仗要打仗的银子,你组织敢死队也得把现大洋发到死士手里人家才肯冲锋。

夏首勋部已经领了小半年粗制滥造的军用票,所有人都怨声载道。

这次突围,如果不发现大洋提振士气,后果不堪设想。

意识到这一点,夏首勋脸色变得铁青,立即对话报员下令:“电告刘文辉主席,我部缺粮缺饷,突围实难做到,请急拨大洋两千元,不然弟兄们身上没气力。”

发完电文,他一摸脑门,忽然记起自己已经被包围了,就算上头给饷,也送不进来。

真是急糊涂了。

扎西泽仁还在说:“我不走,你这里有很多新鲜的玩意儿,都是以前没见过的,有火车有轮船有天眼,也有天空中的大铁鸟。我想弄清楚他们是怎么跑起来,怎么飞起来的,我想弄清楚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我还没看够。等看累了,才会离开。”

这一段话又变得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