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邮路生死线(六)

  • 邮路1933
  • 衣山尽
  • 3730字
  • 2025-05-11 10:15:29

周东亮惊得跳起来:“为什么要杀我同学?”

夏首勋歪头盯着他:“《水浒》里的好汉在上山之前都要杀老婆。比如卢俊义,又比如杨雄,对对对,还有武松就杀了未婚妻玉兰。把女色放心上,算不得好汉。周东亮,你不是为女同学生病的事烦恼吗,我帮你了断烦恼根,你又该如何谢我?”

他对于新戏不感兴趣,对《水浒传》却熟。

周大少大叫:“这能一样吗。开什么玩笑?”

夏首勋眼睛一眯,面上满是杀气:“谁跟你开玩笑,龟儿一个穷秀才,在老子这里鬼迷日眼说点乱七八糟的,当我是谁?李浩,拿着我的枪,把事情干漂亮点。”

李浩点点头,伸出手去。

看到亮闪闪的手枪,周大少寒毛竖起来,他这才想起夏姓军官可是在二刘战争中杀红了眼的军阀,凶残起来和镇外的机枪手没有本质的区别。

他心中又是气愤又是懊丧,自己好好地来讨药救命,反害了同学性命。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轰隆的脚步声。

然后,黑压压密密麻麻全副武装的士卒在为首两个军官的带领下,杀气腾腾闯进来。

镇公所地势本就狭小,突然挤进来这么多人,一时间,满眼都是英国布洛迪钢盔。

老营军机重地,无令不得擅入。这些兵丁忽然冲进来,意欲何为已是昭然若揭了。扎西泽仁眉毛一扬,驳壳枪机头张开。

夏首勋朝他摆了摆手,朗声对外面喊道:“许书记官,关连长,大早上的跑过来,是不是晓得我这里孔了红苕稀饭,来来来,陪我喝一碗。”

许书记官留着日式仁丹胡,上嘴唇如同顶了个大包,看起来平添了几分阴险。而关连长下颌短小,紧咬着,有一根筋骨突突跳动,显得很有力量感,不是个善茬。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许书记官道:“夏长官,你出来,士卒们有话跟你说。”

“士卒们有话跟我说,怕是你许书记官和关连长要造反吧?”夏首勋哼了一声。

关连长咬了一下牙,面颊上那根咬筋更突出:“营座,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永远是我的长官。镇外足足有刘湘一个旅,还装备了大量机关枪和最先进的九二步兵炮,如今的形势凶险非常,说不好兄弟们都要折在这里,你得想办法给大家一条活路吧。”

许书记官也附和:“营座,这次打仗和以往过家家不同,那是真要见生死的,开不得玩笑。”

夏首勋眯缝着眼睛:“所以呢……”

关连长继续咬牙:“夏长官,刘湘是铁了心要统一全川,又有中央支持,要钱有钱要装备有装备,连飞机都使上了。这次已经不是他们刘家叔侄内斗,而是中央政府要统一,咱们拿什么跟全国斗。长官你是保定军官学校毕业,在南京的同学同袍不知道多少,有那份香火情分,必然受到照拂,到时候,师生同学同朝为官,岂不美哉?”

夏首勋行伍多年,什么情形没看到过,却是不惧,他的眼睛眯得更细:“你两个私娃儿果然是要反了,这次是要跟我老夏吃稀饭窝干屎——过硬啊?不过,刘主席待我不薄,就算要离开,我也得当面说清楚,好聚好散,而不是阵前投敌,动摇大军阵线,坏了刘主席大事,这才是朝天男子汉做人的道理。”

“好,真英雄也!未战先言怯,算是什么军人,如果将来国家有事,你们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忽然,周大少鼓掌,忍不住掉起书袋:“夏营长光明磊落,更衬托出背叛者人格之卑劣。”

这已经是打脸了,众人都怒视周大少,若不是有夏首勋在,这酸丁身上早被射成筛子,许书记官的仁丹胡子更是气得都要戳进鼻孔里。

关连长:“哪里来的瘟器,打,打个屁。”

周大少不服:“就算打不过也得打啊,外面的敌人虽然有一个旅,可四面围着镇子,每个面一个营的人马都不到吧。你们朝一个方向突围,一个营对一个营,也未必不能冲出去。”

关连长提高声气:“你又没当过兵,晓得个屁?”他一张嘴暴喝,下颌不见其长,反显得更加滑稽,周大少扑哧一声,禁不住笑起来。

关连长好奇:“你笑什么?”

有周大少插科打诨,镇公所里的剑拔弩张的情势也不那么紧张了,夏首勋微闭的眼睛睁开,适时插嘴:“这位周先生是笑你不知兵法,以前老子在保定军官学校读书的时候,教官说过,如果敌我人数是二比一,得想办法让敌人分兵。如我军兵力是敌人五倍,则可以正面进攻,决一决雌雄,分一分公母。如果我是敌兵力十倍,就可以围歼了。如今,敌人只有一个旅,要围我一个营,兵力不足,必然四面漏风,大伙儿提起精神,朝西面猛攻,一口气就能突出去。我就不信,刘湘的一个旅还能把咱们吃干抹尽?”

他先前还说要把毛刷女生干掉,现在却尊称周大少为周先生,当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夏首勋朝众人拱手,推心置腹道:“咱们1营自创建以来,走璧山,过青木关,战内江,已不知多少年,期间大大小小二十多战。我夏首勋什么时候没有和弟兄们同吃同住,同甘共苦,什么时候没有保大家平平安?那是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咱们同心努力,上下用命。这次也同样,如果你们相信我,本人拿脑袋担保一定带大伙儿杀出重围,将来拿大家当亲兄弟看待,我吃肉,绝对少不了你们一块,我喝稀饭,先把里面的米和红苕捞给你们。”

他在军中素有威望,这么一说,众士卒就交头接耳嘀咕起来。

关连长大急,忙看了书记官一眼,示意他快想办法。眼前的情形,相当于玄武门兵变,城门都打开了,大家却说不能造反,那不是要命吗?

许书记官上嘴唇的仁丹胡跳了跳,道:“营座,你待我等一向仁义,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我等皆是感念。自从二刘相争以来,刘湘一路从重庆杀到成都,只一二月就将川西坝子荡平,可谓摧枯拉朽。究其原因,还不是因为刘湘有了中央政府资金和精良器械的资助。摧枯拉朽这四个字不好听,可事实就摆在面前,你不承认不行。营座刚才跟我们谈兵法,我也跟你论一论。请问,打仗打的是什么?”

不待夏首勋回答,他伸出手指抚了抚因为紧张而不住跳动的胡子:“打仗打的就是钱粮,是,大家可以为义气跟您一起拼命,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无论是死是活,也算一条好汉。但不行啊,咱们当兵不外是寻一条活路,就是个工作,谁家里没有妻儿老小要养,谁不是眼巴巴盼这每月那点饷银,真平白死了,她们怎么办?可是上面是怎么对咱们的,刚开始的时候还给现大洋,然后变成铜板,最后更是擦屁股都嫌硬的纸钞军用票。营座,突围那是要拿头去搏的,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你让我们跟你突出去,可以,发钱啊,看到现大洋,我等二话不说把命交给你就是了。”

说到钱,夏首勋心中一虚,表面上却还硬撑着:“我已经电告省主席,请他拨下两千大洋犒赏,只等突围与他会合后,论功行赏。伤者有汤药,阵亡士卒也有烧埋抚恤。”

许书记官长打断他:“营座,昨天你发电报给省主席要敢死银子,且不说那钱根本送不进来,人直接就不搭理您。现在的情形大家都清楚,成都省、南充、内江、自贡等膏腴之地已尽落刘湘之手,我军粮秣辎重也都丢光,刘主席已为无米之炊,拿什么来发饷?营座要把部队带出去给省主席交差,用大伙儿的人血染红你的顶子,可想过我等?营座,今天只有得罪了。”

他的话极具鼓动性,但说得却有道理,刚才还有点动摇的士卒们醒悟,同时乱糟糟喊“对呀,不给钱说啥子都没用。”“我认钱不认人。”“现大洋发手上,我就玩命,不然就是不行。”

夏首勋刚才大打感情牌,结果没有说通,心中顿时急躁,眯缝的眼睛终于睁开。他想了想,一咬牙:“各位弟兄,确实,刘主席没回话,估计他那边也困难。没错,部队已经领了好几个月纸钞,大伙儿心都冷了,我在这里给弟兄们下个矮桩。夏某小有家资,都是刘主席以往的赏赐,加一块儿三五千块现大洋还是拿得出来的,都放在成都的婆娘娃娃手头。今天撂一句话在这里,如果有将来,我个人把这些钱都分给大伙儿,做为这次的开拔银子。如果不信,本营座可以写下欠条。还请大家这次帮忙,咱们一口气突出重围。”

说着,就团团拱手。

许书记官咯咯笑起来,笑得鼻涕都流出来,糊在仁丹胡上:“打欠条有用吗,这次的仗和往常不同,那是刀口舔血,拿命去搏的。营座你在成都是有很多浮财,可送得过来?日后,日后的事情谁说得清楚,说不定咱们明天就被敌人的机关枪打死,被炮轰死。可就算死了,手里捏着一块袁大头,黄泉路上好歹能给牛头马面买个方便,不至于被阴曹地府里的鬼欺负。”

许书记官可不是部队里的大头兵,不是简单几句话就可以糊弄的。看他油盐不进,夏首勋眼镜里凶光涌动,恨不得立即提起手枪喂他一颗花生米。不过,只怕自己刚一动手,就被眼前这群匹夫给撕成碎片。

眼见着自己就要被手下裹挟了投敌,忽然,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送得过来的。”

几十双眼睛同时落到夏首勋身边那个穿着皱巴巴洋服的周先生身上。

夏首勋感念他刚才仗义执言,不忍看到他被乱军给整死,就故意骂道:“你个杂痞懂啥子嘛,滚吧,这里跟你没相关。”

“送得进来。”周大少继续复述刚才那句话。

关连长喝道:“送送送,送个球,你这瘟生也不看看外面的情形,都围得水泄不通,外面刘家钰的兵马是看到人,无论男女都一枪敲了砂罐。就算营座在成都家里有金山银海,又有什么用处,还能插了翅膀飞到这里?”

“能送过来。”周大少态度执拗:“可以让夏将军的家人把敢死银子通过成都省的西川邮局汇给你们的家人,凭票取钱,一分一毫都少不了,你们当兵吃粮不就是为养家糊口吗,就算现在夏将军有现大洋发给你们。突围的时候,如果战死,你们手头的钱也会变成敌人的战利品,妻儿老小也拿不到。”

“嗡——”下面的士卒骚动起来。

夏首勋眼睛精光一闪,然后眯成一条线,这姓周的虽然酸,可脑子好使,真是妙计,我倒是小看他了。

周大少感觉自己就是川剧里的诸葛孔明,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感觉真爽,他伸手摸了摸下巴,可惜因为年轻还没长出胡须,竟摸了个空,难免美中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