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子,彻底冷透了。
昨夜那最后一点余温,早已被清晨的寒意吞噬殆尽。
院门口,几个泼皮无赖正缩着脖子,靠着墙根闲聊打屁,时不时朝院子里投来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
他们的任务就是确保铁匠铺在赌约结束前,燃不起一丝火,敲不响一声锤。
这就是阳谋。
屋檐下,张老憨裹着一件破旧的羊皮袄,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呆呆的望着冰冷的炉膛。
经过华清棠的调理,现在的老人病情要好上一些了。
咳嗽有所减轻,但若是想进一步治疗的话,还需得搬到一处清净的地方静养才行。
“咳咳。”
张老憨抬起手,颤抖着擦了擦嘴角,嘶哑地对屋内道,“清棠姑娘,别忙了……歇歇吧。没用了……都没用了……”
华清棠走了出来,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米粥。
粥依然很稀,里面只有几粒勉强能看清的粟米。
家里的米快吃完了。
张老憨是病人,吃不了硬的,所以家里剩的粟米都煮成粥给他吃。
张星落和华清棠这几天都是在啃硬邦邦的麦饼的。
老憨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个姑娘。
人家尽心尽力的给自己治疗,结果连最基本的好吃好喝都供不上。
这让他十分的愧疚。
小药娘将碗轻轻放在面前的小木桌上,柔声道,“趁热喝点吧,暖暖身子。”
她的声音虽然还是那么清冷。
但比来之前,已经是多了几分温和了。
几日的相处,看着那个莽撞的少年一次次挑战不可能,她也并非铁石心肠。
尤其是昨日的里正带着泼皮上门闹事时,是那般蛮横无理,更是让她心头起了同仇敌忾之气。
张老憨看着那碗粥,摇了摇头,现在这种情况,他哪里还能吃得下。
角落里,张星落坐在一堆杂物旁,手里拿着那柄乌色小刀。
他低着头,用小刀极其专注地削着木头。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手指修长而有力。阳光从他头顶的破洞漏下,照亮了他低垂的眼睫和紧抿的嘴角。
那份镇定,让华清棠秀眉微蹙。
“明天就是最后一天。现在炉子封了,人也出不去。”
华清棠走到张星落身边问道,“你,你就一点不急吗?明天该怎么办?”
张星落削木头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急啥?你看外面那些人,我们越急的话,他们会越开心。”
华清棠有些不明白。
张星落放下小刀和木头,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伸了个懒腰。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驱散了几分屋内的阴霾。
“放心。”他转过身,语气轻松地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最难的技术关我们已经攻破了,剩下的,无非是怎么把它变出来而已。”
“变?怎么变?”
张老憨闻言苦笑,“炉子封了,铁砧也不能用,门口还有人守着,我们连块铁都碰不到。”
张星落走到父亲身边,蹲下身。
“老爹,你想过没有。”他的目光扫过门口那些懒洋洋的泼皮,压低了声音,“陈家,为什么一直要这么处心积虑地对付我们?仅仅是因为我们抢了点生意,或者是我……顶撞了他们?”
张老憨愣了一下,闪过一丝困惑,“不……不就是因为我们打了那几把菜刀,还有,还有你跟阴家小……”
他没说下去,华清棠毕竟还在旁边听着,还是有些难以启齿。
“啧,怎么可能是那点小事情。”
张星落摇了摇头,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他的声音低沉清晰。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陈家是南阳大族,生意做得那么大,怎么会在乎我们这小小的铁匠铺多打的几把菜刀?好,就算我顶撞了他们,但是这点小事值得他们大动干戈,不惜撕破脸皮也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吗?”
这句话让张老憨和华清棠都陷入了沉思。
对啊。
一只蚂蚁,一只大象。
蚂蚁挡了大象的道,大象,它会在乎吗?
还会这么大费周章的要弄死蚂蚁么?
“我也觉得有些奇怪。”
华清棠轻声道,“按理来说,陈家在此地人多势大,要对付你们方法多的是,何必用这种近乎无赖的手段,还非要联合官府而设下这个十日赌约?”
经过几天的相处,小药娘对事情也知晓个七七八八。
但是知晓的越多,让她越迷糊。
“因为他们要的不仅仅是打压我们,或者吞并这个铁匠铺。咱们这个小卡拉……呃,小地方算什么。怎么可能值得让他们费这么大精力?所以问题根本不是这个。”
张星落缓缓站起身,目光投向远方,“我记得,朝廷最近几年一直在酝酿什么……钱币上的事情。”
他皱着眉头,“似乎是要改钱币?虽然具体的步骤我不知道,但是书上记载过,每一次朝廷改钱,天下都会乱上一阵子。”
天下大乱?
两人心里一惊,没等消化完这句话,张星落又抛出了问题。
“所以,乱世之中,什么东西才最重要?”
钱吗?
当然不是。
不等他们回答,他自顾自说道,“那自然是,粮食,还有……铁!”
“铁?”
粮食张老憨可以理解,但是铁就让他有些茫然了,“铁价最近是涨了些,可是……”
“老爹,你再想想,如果天下真的要大乱,或者是仅仅大家担心要乱,那么铁能做什么?”张星落循循善诱。
“铁要做的那自然是铁器了。如果打造农具的话,可以多收很多粮食。”张老憨自然而然的接口,“如果是打造兵……”
他猛然一惊,说不下去了。
“对,打兵器,在乱世……”
张星落微笑道,“自然是能保家卫命,甚至还可以,逐鹿争雄!所以,在那个时候,谁掌握了铁料,谁掌握了先进的锻造技术,谁就掌握了先机啊!”
这番话像是魔鬼的低语,让张老憨和华清棠都屏住了呼吸。
“陈家,他们恐怕早就看准了这一点!他们要的,不但是彻底垄断南阳,甚至更大范围的铁器生意!而我们家,恰好在这个时候,弄出了点新东西。老爹,你还记得我们在集市上卖过的菜刀吗?”
老憨恍然大悟。
之前早些时候,他接受了张星落的古怪法子,曾经锻造过几把改良的菜刀。
当他们两个在集市上售卖的时候,恰巧被陈家人看到了。
原来,罪魁祸首不是铁匠铺,也不是他们爷俩。
是技术啊!
“之前的菜刀也许他们只是好奇,但是现在我们设计的这个水排,还有这个新的淬火法子……如果被他们知道了,你猜猜会如何?”
张星落掂了掂手中的乌色小刀,冷笑起来,“更何况,我们跟谁走得近?”
“阴家!”
张老憨失声道。
“没错!就是阴家!”
张星落点了点头,“阴家也是南阳大族,跟陈家明争暗斗多年。如果我们掌握的技术被阴家知道了,甚至我们倒向了阴家,那陈家想要垄断铁器的图谋不就落空了吗?”
“之前的阴晚晴为什么愿意给我提供材料,还不是想让我拿出能对付陈家锁子甲的技术来……”
“所以,综上所述,陈家必须把我们这个小小的铁匠铺给彻底的摁死!而且要快!要赶在阴家反应过来之前!这个赌约,就是他们精心设计的死局!赢了,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拿到我们的技术,甚至掌控我们的人;输了,我们铺子没了,人也废了,自然也威胁不到他们。”
张星落一口气将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
看着目瞪口呆的父亲和华清棠,张星落心中叹了口气。
因为这还只是表层原因。
更深层的,恐怕还会涉及到新朝建立前夕,各方势力的暗流涌动和政治站队问题。
陈家如此急迫,恐怕是想向某个即将登顶的势力纳上投名状,控制地方关键资源,这就是最好的表现。
只是这些问题,暂时还不能告诉他们俩,以免徒增烦恼。
“原来……原来是这样!”
张老憨喃喃道,一脸震惊和后怕,“我们……我们挡了他们的财路……”
华清棠脸色微白,她虽然对这些豪门争斗虽有耳闻,却从未想过会如此凶险。
再看向张星落的眼神,就得多了几分复杂。
“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张老憨的声音带着颤抖,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被这残酷的现实击碎。
“所以啊,老爹,不用着急!”
张星落笑了起来,“既然知道了敌人是谁,目标是什么,事情反而就变的简单了。他们想让我们死,我们偏要活下去!他们想看我们绝望,我们偏要让他们失望!”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朗声道,“各位兄弟辛苦了!守了一上午,饿了吧?等明天过了,要是我张星落侥幸过关,一定请各位喝酒!”
泼皮们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张小子,你是睡糊涂了吧?”
“还过关?明天你就得卷铺盖滚蛋了!”
“请我们喝酒?等你下辈子吧!”
张星落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直到几个泼皮脸色不好看了,才然后转身回了院子。
张星落对两人眨了眨眼,“看见没?激怒他们也没用。所以咱们啊,该休息就休息,等着看好戏就行了。”
说完,他又坐回角落,重新拿起那把小刀和木头,专注地削了起来。
看着华清棠一脸担忧的样子,张星落笑了笑,又补了一句,“放心了,有人会比我们更急的。”
阳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投下一片斑驳。光影中的他,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带着笃定。
华清棠看着他的身影,竟莫名地升起一丝期待。
南阳城东,陈府。
府邸深处,一间昏暗的密室之中。
陈胥正端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品着香茗。
下手边坐着一个面色阴鸷的中年男子,这是他的侄子陈亮。而在他们的对面,里正满脸谄媚笑容。
“都安排妥当了?”
陈胥放下茶杯,淡淡地问道。
“都妥当了!”里正躬身回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小的派了八个精壮的后生,日夜守在铁匠铺门口,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你要确定好!!”陈亮在一旁帮腔。
“小人晓得,炉子咱看过了,是彻底熄了火,铁砧也搬到了一边,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再动一下锤子!”
“嗯。”陈员外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那小子……没什么异常举动?”
陈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叔父,根据派去的人回报,那小子从昨天被封了铺子后,就一直待在后院,除了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怪话,就是坐在那里发呆,或者……削木头。”
“削木头?”
陈胥眉头微挑。
“是啊,好像是彻底傻了,在那儿磨时间等死呢。”陈亮撇撇嘴,“我看他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之前弄出点稀奇古怪的东西,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真到了关键时候,还不是束手无策?”
“唔……不可大意。”
陈胥的食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小子身上,总透着点邪性。那水排图纸,还有那淬火的法子……不像是寻常乡野小子能琢磨出来的。”
“叔父多虑了。”陈亮不以为然,“就算他真有点小聪明又能如何,现在炉火一熄,巧妇还也难为无米之炊呢!再说了,明天就是赌约最后期限,他拿什么来交差?到时候,不仅那铁匠铺归我们,连他那点所谓的秘方,也得乖乖吐出来!”
里正连忙附和,“是啊是啊,那小子现在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明天一早,小的就带人去门口等着,只要时辰一到,他交不出刀,咱们就……”
他做了个抓的手势,脸上的笑容更加谄媚。
陈胥沉吟片刻,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这次的事情,一定办得要干净利落。张家铁匠铺是小事,关键是不能让那边察觉到什么,更不能让他们得到任何新的锻造技术。”
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朝廷马上要行五均六筦,还要改铸钱币,这是上面那位定下的大政方针。南阳是天下要冲,物产丰饶,尤其是这铁……更是重中之重!”
“所以,谁能在这时候掌控住铁料和铁器,谁就能在未来的变局中占得先机,也能更好地为上面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