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寒气依旧逼人。
张星落站在自家破旧的院门前,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然后胡乱打了一套拳。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深色短褐。
虽然布料粗糙,补丁叠着补丁,但浆洗得还算干净。
面对官府,至少表面的恭敬还得有的。
后院里传来低低的咳嗽声。
张老憨披着件破旧的羊皮袄,坐在矮凳上,脸色蜡黄。
“星落啊。”
老爹沙哑着声音提醒,“铁官署那地方,跟咱们寻常打交道的坊市不一样,那是吃皇粮的人待的地方。你去了之后,眼睛放亮些,嘴巴管严些。话到嘴边,先在心里掂量三遍。千万,千万莫要犟脾气,冲撞了那些官爷。”
“知道啦!”
张星落伸了懒腰,“老爹,您就在家放宽心。就是去回个话,说说刀的事,我知道如何应对。”
“唉!”
张老憨摇摇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总之,凡事小心。早去早回。”
此时。
华清棠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走过来,放到张老憨面前。
又转身看向张星落,递上了手中的布包。
里面是几个烤得焦黄的麦饼和一只灌满清水的竹筒。
“这些东西你带着,路上垫垫肚子。”
她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帮张星落理了理有些歪斜的衣领。
张星落接过布包系在腰间,“我走了,天黑之前,保证回来!”
他朝两人用力挥了挥手,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院门。
今日此行,云淡风轻。
南阳县城的土路被晨曦染上了淡金色,却掩盖不住坑洼和龟裂。
空气中弥漫着干燥味,路边的农田里,枯黄的禾苗稀稀拉拉,有些地块甚至已经板结开裂。
张星落快步前行,心里却思绪万千。
乱世将至!
天灾人祸往往相伴相生。
他必须尽快积蓄力量,才能在这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保护自己和家人。
阴晚晴的提议很好,很像橄榄枝,但隐藏了多少毒还未知。
所以,铁官署的态度是很重要的。
这将直接影响到他与阴家谈判的筹码。
淬火秘法是他的目前安身立命之本,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的交出来。
但,如何既能满足官府的要求,又不至于彻底暴露核心机密?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可要好好的斟酌了。
临近县城时,人流逐渐多了起来。
张星落放慢了脚步,眼神警惕地扫过四周。
陈家那条毒蛇,在明面上吃了亏,暗地里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虽然自己有铁官署的嘉奖令,暂时算是一道护身符。
但谁知道陈家会不会使出更阴损的手段?
所以,他尽量走大路,尽量往人堆里靠。
以免发生意外。
南阳城门依旧巍峨,守城的兵士懒洋洋地靠在墙边。
城内比往日似乎更多了几分萧条,街上的行人神色匆匆,不少店铺门前冷落。
张星落径直朝着城西的铁官署走去。
铁官署的门脸并不张扬。
朱红大门紧闭着,门口有两名按刀而立的卫兵,透出生人勿近的威严。
张星落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衣冠,走上前去。
对着其中年纪稍长的卫兵深深一揖,“这位军爷,烦请通报一声。小人张星落,乃城外张家铁匠铺的匠人,前日蒙铁官署传召嘉奖,今日特奉命前来复命。”
他特意点明了传召嘉奖。
那卫兵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带着审视,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
另一个年轻卫兵则不耐烦地撇了撇嘴。
年长卫兵反问道,“你,可有凭证?”
“有的。”
张星落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份盖着官印的嘉奖文书,双手奉上,“军爷请看。”
卫兵接过文书,粗略地扫了一眼。
直到确认了印信,脸色才缓和了少许。
“等着。”
他丢下一句话,转身走进了大门。
张星落站在原地,顶着另一个卫兵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心中暗自苦笑。
在这等级森严的时代,一个小小的铁匠,在官府门前,连基本的尊重都难以获得。
片刻之后。
年长的卫兵走了出来,朝他扬了扬下巴,“进去吧,书吏大人在偏厅等你。”
“多谢军爷。”张星落再次躬身,这才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跟着卫兵穿过前院。
院内寂静无声,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
偏厅不大,陈设简朴,正中摆着一张磨得发亮的旧书案。
案后坐着的,正是那名干瘦小吏。
他正低头摆弄着手里的毛笔,听到脚步声后,才悠悠地抬头,眼皮耷拉着,显然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小人张星落,拜见书吏大人。”
虽然是老熟人了,但张星落丝毫不敢怠慢,立刻上前行礼。
小吏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放下笔,拿起桌案上的一份卷宗翻了几下,“你叫……张星落?”
语气平淡。
“正是小人。”
张星落保持着谦卑的姿态。
“行了,站直了说话。”
小吏挥了挥手,指了指旁边桌角,“喏,那是给你的赏赐。布一匹,钱五百。大人们体恤你家境不易,特意加恩的。”
他刻意点出铁官丞大人,暗示这赏赐的分量。
张星落心中冷笑。
这点东西也叫加恩?
还没有阴家送的三分之一多。
他的脸上却堆起感激涕零的表情,再次躬身,“小人叩谢铁官丞大人恩典!谢书吏大人提携!小人,粉身碎骨,也难报朝廷大恩于万一!”
小吏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干瘦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知道感恩就好。朝廷爱惜匠才,只要你用心办事,日后的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
寒暄过后,小吏脸色一正,话锋陡转:“好了,客套的话说完了,该谈正事了。你那锻刀淬火之法,按照朝廷的规制,需得详细呈报备案,以备查验和……推广。”
他顿了顿,特意加重了推广二字。
终于来了!
张星落心头一紧,面露为难。
小吏眯起了眼睛,“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不是,”
张星落赶紧回道,“回大人,这……并非小人吝啬技艺。实乃我张家这门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颇有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诀窍。其中火候的拿捏,材料的配比,时机的掌握,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而且,有些步骤必须借助特定的炉子、风箱和家传的几种辅料才能完成。若是单凭文字记录,恐怕……恐怕写不周全,反而会误导了他人,岂不是辜负了朝廷的一番美意?”
小吏听完,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他盯着张星落,眼神锐利了几分,“哦?这么说,你是不打算写了?”
“万万不敢!”
张星落身体躬得更低了,“小人的意思是,怕自己笔拙,写不清楚。若是官府不嫌弃,愿意……愿意当面演示一二。哪些步骤能用文字说清的,小人绝不隐瞒,一定尽力写明。哪些实在难以言表的,小人也可以当场操作,由官府派专人记录。如此一来,既能保证技艺的准确,又不至于让小人的笨拙耽误了朝廷的大事。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他再次抛出演示的提议,但加上了部分演示和文字记录为主的前提。
这样可以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同时也能试探出对方的真正目的。
究竟是只要一个备案的文字记录。
还是,想要彻底掌握核心技术!
小吏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
这个提议听起来合情合理。
他一个小小的书吏,确实担不起记录不实的责任。
而且,这技术的真正价值,恐怕还需要上官亲自定夺。
只是,自己的好处得大打折扣了。
“哼,算你还有点心思。”
小吏冷哼一声,站起身来,“此事非同小可,非我一人能够决断。你且在此稍候,我去禀报铁官丞大人。”
说完,他整了整衣冠,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出了偏厅。
张星落站直了身体,松了口气。
想套我的东西?
门都没有。
在等待的时间里,张星落迅速整理着思绪,准备迎接更高级别的盘问。
没过多久,那小吏便回来了,脸上带着几分郑重。
“走吧,铁官丞大人要亲自见你。”
穿过前院,绕过一道影壁,便来到了一处更为宽敞的院落。
这里的气氛明显比外面更加肃杀。
来往的吏员脚步匆匆,神色严肃,目不斜视。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墨锭混合的气息。
小吏在一间悬挂着公廉匾额的正堂门前停下脚步,“张铁匠,大人在里面,你进去吧。”
张星落定了定神,再次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
正堂之内。
堂上正中摆着一张宽大的案几,左右各设一席主位。
左侧坐着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官员,约莫四十许,身着代表品阶的深色官服,头戴进贤冠,颌下留着短须,眼神锐利如鹰隼,似能洞穿人心。
他手中正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一枚官印,连张星落进来,也只是眼皮微抬。
而在右侧,则是一位年纪稍轻的官员,同样身着官服,但颜色稍浅,脸上挂着和煦得近乎完美的笑容,显得一团和气。
他见张星落进来,立刻笑着起身,主动向前迎了两步,“这位便是张星落,张铁匠吧?呵呵,果然是年轻有为,英雄出少年啊!前日之事我已听说,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快快请坐,不必拘礼。”
他指了指堂下早已备好的一个硬木坐席。
少年恭敬地躬身行礼,“拜见令大人和丞大人。”
紧接着,他飞快地扫了一眼两位主官,将他们的神态举止尽收眼底。
左边的应该是南阳铁官令李严。
而右边这位比较客气的应该是铁官丞陈茂。
这一冷一热,一严一宽,还真是对比鲜明。
看样子,李严势强,陈茂锋藏。
这趟浑水,恐怕比预想的还要深。
张星落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来之前,他已做足了功课。
于是他在下首的坐席上依言坐下,只坐了半个臀部,腰背挺得笔直,双手置于膝上,目光低垂。
真正的较量,刚刚开始。
堂上的气氛短暂地沉默,只有几声鸟鸣。
“抬起头来!
李严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张星落身上,打破了沉寂。
张星落依言抬头,迎向李严的目光,眼神清澈,没有丝毫躲闪。
“张星落!”
李严的声音如同敲击在铁砧上,“十日前,你声称能锻造出远胜寻常的利刃。这事,如今已在南阳城内引起不小波澜啊。”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张星落心中一凛,知道正题来了。
他恭声道,“回禀李大人,小人侥幸,得先人留下的一些残篇启发,加上日夜苦思,方才锻得此刀。”
“侥幸?”
李严嘴角牵动了一下,带着不易察觉的冷意,“锻铁之术,乃国之重器。南阳铁官署,汇集郡内良匠,所出兵刃甲胄,亦有定规。你一介乡野铁匠,却能锻出此等利器,一句侥幸,未免太过轻巧了吧?”
压力增大!
李严直接将问题上升到了国之重器的高度,并且暗示他的技术已经超越了官方标准。
这不是夸赞,而是指控!
张星落心念电转,额头微微渗出汗珠。
片刻后,少年冷静下来,“大人明鉴。小人所用的,并非是什么惊世骇俗之法。正如大人所言,锻铁之术博精,其中关键,往往在于毫厘之间。小人只是在几个不起眼的环节上,做了一些改进,才使得成材质素有所提升。”
他刻意避重就轻,将功劳归于细节改进,而非颠覆性技术。
此时,铁官丞陈茂脸上露出了笑容,开口打圆场道,“李大人,张铁匠年轻,或有不擅言辞之处。不过,他能有此成就,亦是难能可贵。”
接着又对少年道,“你也不必紧张。我等今日请你前来,并非是要问罪,而是对你的技艺十分好奇,更是惜才。”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亲切,“你想想,若是你这锻造之法能够推广开来,让我大汉的兵卒都能用上如此利器,于国于民,该是何等功绩?朝廷,也绝不会吝啬赏赐的。”
“你今日若能将此法坦诚相告,本官可以做主,为你请功!让你入我铁官署名册,成为录名匠人。”
“日后,你的前途可是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