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过七八日。
张星落将那份经过他精心“修饰”过的改良水排图纸,连同一些关键的制造要点,通过约定的渠道,交到了铁官署指派之人手中。
自然,其中最核心的参数配比与联动细节,他留了可不止一手。
此事便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些许涟漪后,便暂时沉寂了下去。
铁官署那边,也需要时间来消化和验证这份技术的价值,所以也并未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铁匠铺的生意依旧不咸不淡。
在华清棠姑娘细致的调养下,张老憨的咳嗽声肉眼可见地减少了许多。
只是不能再碰铁锤了。
为了双保险。
张星落特意用麻布做了一个简单的口罩给他戴上。
自从不再吸炉灰烟尘后,老爷子精气神都好了不少,偶尔还能中气十足地吼上两句。
在确认张老憨的病情趋于稳定后,华清棠便带着不易察觉的牵挂,告辞返回了杏林巷的医庐。
临走前,还特意留下了后续调养的方子和一些常用药材,并叮嘱张星落,若有反复,务必及时派人去寻她。
张星落也没食言,将十倍诊金付给了少女。
不过,少女并没有接受。
只是拿走了张星落之前存的那几串铜钱。
“师父说过,收钱要收诚心之财。那些不义之财,我才不要!”
临走前还给了他一个白眼。
张星落挠了挠头,看着手中那块金饼,颇有些尴尬。
这是阴家小娘子给的。
似乎,被看出来了。
之后的日子又回到了那种略显枯燥的轨道。
然而,张星落的心中,却始终萦绕着一丝躁动。
这并非空穴来风。
而是他凭借着对环境细微变化的敏锐感知,捕捉到的不同寻常。
无雨。
已经连续十数日,都没有一丝云彩愿意驻足。
往年这个时候,南阳地区虽偶有春旱,但总会下几场透雨。
可今年,自开春以来,除了几丝若有若无的细雨,便再无甘霖降下。
起初,人们还没太在意。
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空气变得越来越干燥,日头也越来越毒辣。
清晨还尚有几分凉意。
一旦日上三竿,便炙烤得人皮肤生疼,连呼吸都带着灼人的气息。
铁匠铺后院那片原本还算葱郁的小菜地,如今表层的泥土已经干裂,边缘的更是泛着绝望的灰白。
张老憨每日打水时,总会习惯性地朝井下多看几眼。
“怪事,这井水怎地浅了不少?莫不是龙王爷打盹了?”
“老天爷再不下雨,今年这收成怕是悬了!”
“是啊,这才刚开春呢,要是真旱起来,可怎么活啊!”
“别说丧气话,说不定过两天就下雨了……”
街坊邻里间,议论的声音也渐渐多了起来。
田间地头,在村口井边,随处可闻。
经验丰富的老农,终日面带愁容。不时抬头望向那片空旷无云的天际,重重地叹一口气。
他们口中念叨着“天时不正”、“春雨贵如油”,一些更迷信的,甚至开始在家中悄悄摆上香案,祈求上苍垂怜。
张星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隐隐有些不安。
他隐约感觉到,这可能是一场大旱的前兆。
但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农人,缺乏古代生活的直接经验。
对于这场潜在灾害的规模和可能持续的时间,则是心中没底。
他也曾尝试在脑海中搜刮那些被历史尘埃半掩的记忆碎片,试图找到与当前年份对应的灾害记录。
但关于具体到元始三年的记忆,却总是模糊不清。
只有一些零星的,不成体系的片段。
直到这日夜晚。
铁匠铺内,炉火的余温尚未散尽。
张星落正就着昏暗的光线,在磨平的木板上用木炭勾勒着奇特的农具构想。
“咚咚咚。”
略显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他警觉地起身,低声问道:“谁?”
“是我,阴晚晴。”
门外传来一个清冷熟悉的声音。
原来是金主来了。
张星落连忙放下了木板,打开院门。
月光下,阴晚晴一身素色衣裙,俏生生地站在门外。
此刻秀眉微蹙,神色间带着几分凝重。
身后,跟着一个提着油灯的侍女。
“晚晴,这么晚了,有事么?”
张星落连忙将她请进屋内。
阴晚晴示意侍女在院中等候,自己则随张星落进了堂屋。
“张星落。”
她的声音低沉了几分,“我今夜前来,是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想与你商议,或者说……是想向你求证。”
张星落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几分,示意她继续。
“你这几日可有留意天时?”
少女没有客套,直接开门见山。
“自然。”
“想必你也发现了,最近很反常。”
阴晚晴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阴家家学之中,略有涉及天文历法之道。近些时日,我夜观天象,发现星宿运行大异常态。”
“主水泽雨露的毕宿参宿等星,均是黯淡无光,光华隐匿;而象征火旱燥烈的荧惑却异常明亮,其位不正,隐隐有凌犯之兆。此乃大旱之兆,非同小可!”
荧惑守心,太白经天!
此乃不祥之兆。
张星落越听越是心惊。
“而且。”
少女顿了顿,“不仅如此,我还留意到,近来城中的井水普遍下降了很多,乡野间一些早熟的春苗也已经出现了枯萎之相。就连往年此时早已归巢的鸿雁,至今也未见踪影……”
“种种迹象表明,南阳郡,乃至更广阔的地域,恐怕将面临一场数十年未见的……大旱!而且,观星象所示,这场旱情,恐怕会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大旱!南阳!”
张星落喃喃的念道。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记忆深处!
他想起来了!
史书!
曾经看过的那些史书中,似乎有关于这个时期的记载!
他努力地回忆着,那些模糊的字句渐渐地清晰起来:
“……《汉末灾异考》载:元始三年,春,荧惑入南斗,旋守心。夏,大旱,遍及荆襄,南阳尤甚。赤地千里,禾稼尽枯,民多流亡,饿殍载道……”
“……《南阳郡志辑佚》云:天大旱,南阳井泉涸竭,百谷不生,人相食……”
虽然具体的书名和细节可能因为记忆久远而有所偏差。
但“元始三年”、“南阳大旱”、“赤地千里”、“民不聊生”这些关键词却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触目惊心!
元始三年,不就是今年吗?!
而且,南阳郡作为当时中原的粮仓之一,正是这场天灾的重灾区!
张星落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他遍体生凉。
他看向阴晚晴,从对方那双美丽的眸子里,同样看到了深深的忧虑。
一场波及无数生灵的巨大天灾,已然不再是推测,而是近在咫尺的现实!
“你想到了什么?”
阴晚晴敏锐地察觉到他神色的剧变。
“你,你说的对。”张星落深吸一口气,干巴巴的说道,“我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记载。史……古籍之中,确有类似的灾异记载。元始三年,天下将有大旱,南阳……首当其冲。”
他果然知道!
阴晚晴娇躯微微一震,看向张星落的眼神中多了丝惊异。
但是现在显然不是追问的时机。
阴晚晴轻轻地呼吸一下,神色凝重,“我今夜来,便是想与你商议对策。我阴家会尽力筹措粮草,开仓放赈,但仅凭阴家之力,恐怕难以覆盖整个南阳。而且,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能有办法让农户在旱情下尽量多种出一些粮食,哪怕只是多收半成,也能多活许多人。”
张星落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赈灾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生产自救。
“晚晴,你有何良策?”他问道。
阴晚晴摇摇头,“我只是一个女子,于农事一道并无太多心得。但我知道你素有奇思妙想,或许……你能想到办法?”
她看着张星落的眼睛,带着一丝期盼。
张星落沉默了。
办法?
面对如此大范围、长时间的干旱,能有什么办法?
开挖水渠?
引水灌溉?
这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而且远水解不了近渴。
就算能挖,水从哪里来?
井泉都快涸竭了。
人工降雨?
那更是天方夜谭!
他脑中飞快地盘算着,一个又一个念头闪过,又被一一否定。
阴晚晴见他久久不语,轻叹一声,“罢了,此事也非一蹴而就。我只是想提醒你,早做准备。若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阴家尚能自保,但城外的那些百姓……”
“不!”
张星落打断了她,“别急,别急!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的!”
确认了大旱将至的事实,少年在最初的震惊后,反而变得异常清晰和冷静。
他深知,在这样一个生产力低下的原始农业社会,一场持续的大旱意味着什么。
那将是粮食绝收,颗粒无收。
然后的便是饥荒遍野,流民四起,盗匪滋生。
天灾面前,人人皆是蝼蚁。
不,不能坐以待毙!
如果就连他都束手无策,那其他人岂不是真的只能等死了?
张星落深深地吸了口冷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的思考。
干旱的核心问题是什么?
缺水!
那在缺水的情况下,如何提高农作物的产量?
自然是开源和节流。
开源暂时指望不上,那就只能在节流和提高效率上下功夫。
提高现有土地的利用效率!
让每一滴水都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汉代的耕作技术……
他忽然想起了那些笨重的直辕犁,耕地浅,翻土差,保水能力弱。
如果能改良农具,提高耕作效率和质量……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型。
他想起了后世博物馆里看到的那些农具模型,想起了历史课本上关于农业技术革新的描述。
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说过的玩笑话。
曲辕犁!
是的,曲辕犁!
相比于直辕犁,曲辕犁有诸多优点。
犁辕弯曲,可以减少耕作时的前进阻力,更加省力。
犁壁可以有效地翻覆土块,更好地疏松土壤,改善土壤的通气透水性能。
犁评可以控制耕深,适应不同的土壤和作物需求。
通过调节犁铧的角度,可以更好地碎土保墒!
在干旱的条件下,深耕细作,保住土壤中仅有的水分,至关重要!
曲辕犁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虽然曲辕犁在历史上要到唐代才大放异彩,但其基本原理并不复杂。
以他后世的知识储备和这段时间打铁积累的经验,或许……
真的可以提前将它制造出来!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
“晚晴!”
张星落的眼中燃起了光芒,“或许……我……真的有一个办法,我们两个可以尝试一下。”
阴晚晴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什么办法?”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种新的农具吗?”
张星落缓缓说道,“一种可以更省力更深耕,更能保墒的犁。如果能成功造出来,或许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旱情带来的影响。”
“你是说……曲辕犁?”
阴晚晴忽然想了起来。
但是很快少女又摇了摇头。
虽然之前她对这个很感兴趣,也试图想从张星落这里得到。
但是现在是非常时刻,她不想趁人之危。
况且,只是一种农具,就能对抗天灾?
“事在人为!”
张星落沉声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晚晴,此事若成,利国利民。我需要你的帮助,我需要木材,需要人手,还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进行试验。”
阴晚晴看着张星落眼中的决绝,沉默了片刻,“你确定?”
张星落认真的点了点头。
“好!”
少女应允下来,“你需要什么,阴家全力支持!明日一早,我会派人来与你接洽。”
“多谢姑娘!”张星落抱拳。
“是我该谢你。”
阴晚晴深深看了他一眼,“南阳百姓,或许真的要靠你了。”
说完,她不再停留,带着侍女匆匆离去。
院子里再次恢复了宁静。
张星落站在院中,看向了天边那轮残月。
他仿佛看到了未来数月赤地千里的惨状。
看到了无数流离失所,饥肠辘辘的百姓。
甚至还看到了易子而食的人间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