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世无永济

“宁姐儿,对不住了!我家大郎只吊着一口气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就当老奴忘恩负义吧!但你毕竟是老奴亲手养大的,老奴也同新主家说了,让他们好好善待你,至少不让你同其他女子这般受辱!

“你本是金堆玉捧的娇雀儿,就该在金笼子里娇养着,何苦做那千里救兄、承担家业的苦情戏?你没这本事儿,老奴也是为你好!”

乳娘拿迷药巾堵住潘令宁的嘴,一边捆住她的手脚,一边狠心说道,面色决然,毫无愧色,显然这番谋划筹谋已久。

潘令宁眼泪汹涌,隔着泪花,乳娘的模样竟如此陌生。

乳娘那拧着牙蛮干的模样,以前常被母亲常夸为吃苦耐劳、勤勉进取、从不认命——

乳娘出身不好,她八岁断亲逃离;嫁得不好,她拖着五个孩子把输钱逃命的丈夫给告发了,前夫被庄家打死,她摆脱了婚姻;又换了三任主雇,才在潘家安定。

母亲性子温和,潘令宁的几个哥哥亦和善随母,尤其她的三哥哥笃实敦厚,常受同窗欺凌,母亲便让乳娘先奶了三哥哥,再奶了她。

如今便是乳娘这番蛮干进取,不服输的模样,终究把她推入深渊。

可潘令宁也绝不服输!

她千里奔赴京城,背负救兄兴业的使命,岂能半途折戟?

于是她以头骨直击车壁,“哐哐哐”砸得雷响,不顾疼痛、鲜血直流,不顾木削剜脸、几近毁容,她只不知死活般死命地叩着!

“你这混孩子,何苦做那无用挣扎?”

乳娘呵斥,看似心疼,实则恼怒,又找来更大的绳子。

但潘令宁凭着只要乳娘没把她全身按住,只要她还有一口气,便全身都是槌的韧劲儿,不住以头肩、手脚,伺机发力叩击求助。

这番费力,终于引来路人围观。

“车上发生了甚么事?速速停下,有人求助!”

几位身着逍遥巾、青白襕袍的太学生率先拦下驴车,亦引来街上百姓围堵。

几个太学生甚至不顾车夫和乳娘阻拦,强行掀开了帘子。

此时潘令宁,泪与血遮蔽容颜,钗发凌乱,几乎看不出人形,她已被乳娘死死捆住,唯余呜咽声和求助声。

迎头的几个太学生吓一大跳,其中一位刀眉锐眼,身量颀长的书生抖袖发问:“这是做什么?你们是何人,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虽年才弱冠,但声洪如钟,仪表堂堂,正义之气馥然,周围百姓亦景从附和。

乳娘连连解释:“这是我家孩子,息女癫疾发作,几伤性命,急需送医,还请诸位开道,勿要阻拦!”

“我家齐物书舍旁便是赵太丞医馆,邻里相熟,也在不远处,既是着急,我引你去便是,即可就医!”刀眉锐眼的年轻书生英气勃发,气势咄咄。

“诶呀,息女这病,唯有城北的李郎中能治呐,几位小官人行行好,可别再耽误息女病情了!”

几人并不让,还有人嚷嚷着速速报官。

然而恰在这时,突然有一队家丁持棒赶来,隔开了几位太学生和众路人,并趾高气昂宣布:“这是林府家务事,家生子女使素有癫疾,咬伤了主子,她老子娘送去就医,便是报官,也得我们自己报,干你们何事?”

周围人窃窃私语:

“林府林府,太后娘家,东京城一等一的贵戚?”

“那如何管得了,便是报馆,开封府也只能移交外宗正司啊!”

历来皇亲国戚违法,也只有宗正司可鞫谳摄事,宗正司的“王法”,与开封府束之平民的严苛《刑统》,只可称之为云泥之别。

“算了算了,齐远,清官难断家务事,君子不涉萧蔷伦理,吾等还是……不要干涉他人内宅庶务!”

其中一位书生自寻台阶下,劝说迎头做主的刀眉锐眼书生。

唤齐远的刀眉锐眼书生却不甘服从,仍旧发问:“国朝律法已废奴籍,便是家生子,也需与主雇签订自愿雇佣文书,若强迫,犯二等,徒刑!你们可有文书证明?”

家丁“呵”地冷笑一声,忽然上前狠狠推搡齐远,以至于他踉跄好几步。

“你算什么东西?太学生?齐物书舍?齐远?待来年大比,你有那本事考中了进士,谋求个一官半职,再来升堂也不迟!”

齐远欲再理论,周围同窗皆死死按着他:“齐远,罢了罢了,莫伤前程!”

家丁得意洋洋,挥手把人带走。

潘令宁眼看生路断却,深深望着那无奈叹气的书生。

而更远处的正店门前,头戴软脚幞头,身着丝罗半袖夏衫,腰饰金玉的崔题,正醉醺醺地挥别恭送的友人,踉踉跄跄,由小厮搀扶着上了高大宽敞的牛辎。

东京城贵人以牛稳缓为尊,以马疾行为贱,因此,可不是普通人可以出门乘坐牛车。

崔题祖上三代仕宦,祖父致仕追赠太师,他虽然回京待阙,却仍贴职翰林院、天章阁学士,领五品京朝官俸禄。论家世,不输林家!

论品行,他虽被称为佞臣,可驿站相救,同船入京,他人眼中的佞臣,却是侠骨气节!

潘令宁眼里闪过最后一丝光芒,她甘愿再堵一把,那毕竟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拼尽全力,用力打滚,硬生生从驴车上滚了下来,磕碰伤口,一地注血。

而后她挣扎着爬行,即便双手被捆得难以动弹,她的纤纤细指也紧紧抠着地面,泣血爬行,爬向崔题,爬向唯一生路!

可惜无济于事,她很快被家丁和乳娘抬走。

“你这混孩子,可把娘亲急坏了!都伤成这样了,还挣扎甚么?怕是病糊涂了!”而后乳娘覆在她耳边,低声咬牙切齿,“你可清楚了,若乖顺些,主家仁慈,好歹还有一线生机!”

潘令宁“呜呜”挣扎着,发出最后的哀鸣。

迷毒发作渐深,神识渐远,她已无力为自己辩解。

车帘放下时,她仍旧死死盯着崔题的方向,直至遮天蔽日,再无生机。

昏迷前,她想起娘亲临终前的嘱托:“但愿温巡能护你……可是吾儿亦当知,纵亲恩如母,也难以荫庇你一世,更遑论他人?天不假长佑,世无永相援,唯凭己自救以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