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剪边五铢

二月春风过境,草长莺飞。

抬头碧空如洗,白云苍狗。

竹林深处,轺车停驻,白色羽盖下,吴郡太守肥胖的指节在满是泥土的车轴上敲出哒、哒、哒的声音。

泥尘随之溅落一地。

身旁的骑吏见状,立马上前用袖子擦拭着轺车两侧朱红色的屏泥。

屏泥可以看作为汉代车马两边的挡风玻璃,又叫轓。

“不错。”见那骑吏有点眼力劲儿,太守很满意,夸了那小吏两句。

骑吏借机搭话道:“涂少游一介寒士,值得明府亲自来一趟华亭吗?吴郡还有这么多大族子弟没有录上,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把名额给到他身上呢,这人未免不自量。”

“哎,话不能这么说,寒士也是士,至少他祖上真是阔过得。”

“加之,蔡伯喈乃是海内名士,半个月前,他专门写信与我说及此事,蔡公的面子本府多少得给,顾家又是江左大姓,颜面也得照顾。”

说话的中年人身形臃肿,穿着一身青色袍服,头戴青帻。

此人名曰:芮(ruì)祉,字宣嗣,扬州丹阳人,往年从孙坚征伐有功,故而孙坚荐其为九江太守,后转吴郡太守。

太守出行没有穿黑色官服,而是穿着青色袍服,实则这与汉代讲求阴阳五行有关。

五行对应四季五色,春季万物勃发,尚青。

当然了,不穿官服出门,还有另一个原因,芮祉想让蔡邕知道他来过,但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来过。

之所以这么拧巴,其实还在一个‘单’字。

涂镐这个汉末‘寒门’,和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寒门还不一样。

他是势单力孤,没有宗族帮衬,但并不贫穷……这样的例子在汉末比比皆是。

例如左冯翊的张既:世单家,家富,自惟门寒。

汉末,社会阶级分化还没有那么明显。

单家子不打紧,寒门也不打紧,只要有钱,或者有家传经学,或者遇到个好的老丈人,总能有一星半点出路。

“本朝不算前朝事儿,江山代代有高门,扶风涂家曾经再风光,毕竟没落了。”

小吏脸色不善,道了句:“再者说,明府啊,顾家的人情固然可贵,可吴郡也不止他顾家有头有脸,郡里四姓八望,都等着举孝廉呢,这时候把一个寒门抬上来,不合时宜吧。”

“更何况,举孝廉也是一门好生意。推举的好了,举主也受益。推举的人出了问题,举主也连坐。”

“既如此,为何不直接选高门大姓?出了事儿人家自己能摆平,还不至于牵连到明府,至于蔡公么,虽说是名儒,可他现在也不过是一介亡命之徒而已,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骑吏擦完屏泥便曲着身子,从车厢内取出箧笥,随后双手给太守递上果品,继续说道:

“我等知晓明府的顾虑,自从陛下大肆出售官位以来,诸二千石竟要两千万钱才能买到,明府这样的清廉名士家无儋石之财,还得要通过捐官走上仕途,手头难免拘紧。”

“好在陛下还没完全糊涂,下令各郡太守可先上任,后捐官,那么像明府这样的良臣就不会因为缺钱而被埋没咯。”

芮祉伸手接过小吏递来的林檎(苹果),他抱着啃了一口,汁水四溅:“今儿个向孝廉们多收点人事儿,本府也是被逼无奈,你们应该都能理解,都能理解啊,国难当头嘛,得先把欠宫里的钱还清了才是正事。”

芮祉拱手向雒阳,恭敬道:“本官这也是为国分忧啊。”

小吏笑道:“啊对对对!明府向来是忠公体国啊!”

举孝廉是汉代人才入仕的最重要的渠道,不拘泥身份,无论是已经出仕的小吏,还是没当过官的‘处士’理论上来说都有几率被两千石以上的官员察举。

当然已经出仕的官员更容易能接触到太守这一级别的高官,那自然在察举的过程中有更大优势了。

大抵在汉末,约莫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举子出身寒素。

寒素之家与豪强之家天然就没法竞争。

这小吏之所以一直提点此事,正是因为他出身于吴郡钱塘全氏,名为全柔……今年的孝廉,全家志在必得。

全柔恭敬道:“我等自能体察府君忠贞之心,等帮明府还清了宫里的帐目、打点好人脉,明府这样的能臣绝不会被埋没,宫里也自有慧眼明察。”

“只是……要是等明府哪天高兴了,哎,自时也莫要忘了提拔提拔身边人啊,下官跟随明府足有半年,也算是明府的故吏了,如能侥幸入了庙堂,来日也好帮衬明府不是,可那涂镐若是当了孝廉,只会觉得此事是蔡家之功,日后还能念明府的恩情吗?”

芮祉和溜须拍马的全柔相视一笑,剩下的话都烂在肚子里了:“放心,别的不好说,可只要本府还是太守,全氏的孝廉,我便保定了。”

“行了,一路舟车劳顿,先吃点东西,在静观其变。”

“唯,明府啊,不瞒您说这松江里二月的鲈鱼,辅上吴县正宗的莼菜,绝配!我这就去捞。”

芮祉看着全柔快步离去,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

流水的官,铁打的吏。

一介流官无权无势,注定干不长的,总得跟地方豪强搞好关系嘛。

虽说是举孝廉,实则名额都是提前内定好的,孝子到时候去州府里报道时,走个过场就行了。

“涂少游,出身寒士,徒有虚名,筹码还不够,想挤过四姓八望除非……加钱,加多少才合适呢?”

太守皱眉,挤出了满脸肥胖纹,他从袖中缓缓掏出五枚铜子儿,放在手心里紧紧攥住。

“可若加了钱,又怎么给蔡公交代呢,一边儿是士林名儒,一边是吴郡豪强,唉……这世道,还是认钱不认人的好呐。”

“本府也不是不通情理,夹在其中委实为难也,更何况,当今还有谁不还知道那举孝廉,就是比哪家关系多,后台硬呢。”

身旁的佐吏问道:“明府打算怎么处理?”

芮祉揉了揉额头,痛苦道:“唉,难办啊,陈留蔡氏也算是响当当的大家族了,之前蔡公专门写了举荐信,本官回信时,没把话说满,只说尽力而为。”

“可朝廷里有明规,出身大族待遇就是不同,买官都能比别人少交一半的钱。”

“家族势力强的士人想当孝廉,到能少收点。至于那些挤破头想进入朝廷的寒门,哎,那得多收点,我这也是上行下效。”

“即便是收了,成不成,我也不敢拍板保证,但涂少游若不懂规矩,这事儿肯定办不成……朝堂上下啊都张着嘴需要打点,我区区一介两千石又能如何呢?”

“世道人心如此啊……他若是当不成孝廉,入不了仕途,也该怪他自己出身太低,此事终究怪不得我。”

小吏闻言只是陪笑,并未做大,其实芮祉还算是讲道理的太守了……更多的汉末两千石跟江洋大盗没什么区别,动辄杀人越货,灭人全族,比比皆是。

也是多亏了当今皇帝推出的“分期买官”的政策,为了补上买官的欠款,地方两千石上任后自然得想尽办法收点好处儿了。

上边催债,下边就催命。

当然太守一般也不敢欺负地头蛇,除非他活腻了。那么,各地两千石走到这一步也就只能柿子捡软的捏,谁无根无势,谁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到头来,也只能先苦一苦百姓了。

……

精舍内,茶香四溢。

如今已是正午,按照汉末士林造势的流程,县令来请之后,便是太守请。

蔡邕还提前打了招呼求他帮弟子扬名,没道理太守会迟到啊。

顾雍抬头看了看天色:“事情出了变故?”

“没有,我看是人出了变故。”涂镐坐于榻上,缓缓品茶,茶汤内水雾蒸腾,渐起幽香,水中也倒映着少年清亮的眼眸。

暖炉上,刻有孝廉二字的竹牌儿早已被火吞噬殆尽,烧成灰了。

顾雍没注意到,只顾着喝茶。

“不瞒师兄,昨日早有线人来告,从郡治吴县驶出了一队车马,向华亭来,车架是皂盖、屏泥为朱两轓、三马同车、四骑吏陪同,四伍伯步行持矛,这显然就是两千石出行的规格。”

对于涂镐阴结游侠一事顾雍早有耳闻,对此没说什么:“既然他看着蔡师的面子来了,那为何迟迟不到场?”

“他也在钓鱼,在观察我这条鱼够不够肥,光靠士林抬举还不够,大汉这些年早已经变了摸样,现在看这个。”

涂镐看起来并不怎么惊讶,大抵是对芮祉可能会临时翻脸一事有心理准备,毕竟这些年大汉国情摆在这,他若真不勒索那到令人奇怪了。

涂镐信手向顾雍抛弃一枚五铢钱,是刚才顾雍从门缝里塞给他的,物归原主。

顾雍接过,放在手心缓缓摊开,这不是圆铜板,其边缘在铸造成型时就被剪掉,外部或者内部都留下了巨大的孔洞或者剪痕,这是汉末的剪边钱。

为什么要剪边呢?减少铸造铜币时所需要的铜料,这样铸钱成本就能大大压缩,以前造一枚铜子花费的铜料,现在可以多造好几枚。

国之将亡,经济先崩啊。

“这世道若没有铜子儿,单靠名气也行不通。”

“宫里的太后要钱,皇帝要钱,宦官要钱,公卿要钱,地方两千石要钱,打仗要钱,镇抚灾民也要钱,国库亏空多年,天子之所以放权给二千石让其敛财,不就图这三俩铜板么。”

“我猜芮祉来此却不入,估计是想要个价,好把他欠宫里得债补上。”

二人相视不语,窗外日光斜照,打在桌岸上,侍女去拉竹帘时。

顾雍猛地皱眉道:“两千万钱买得官,那不是个小数目啊,就算只让你出一半,也够呛。”

“别说两千万,现在就是两千钱他也别想从我这捞到。”

“本来我还考虑着芮祉是蔡师请来捧场的,多少得留点颜面。谁能想到,中途出了这一档岔子呢。”

眼看涂镐眼光逐渐冷冽,顾雍忧心道:“蔡师的面子他都不给,确实过分了。”

“早先,我来时没看到他的车辕,还当是他根本不会来捧这个场,唯独没有想到,他来了却要临时抬价。”

哒哒哒……顾雍轻敲着案牍,有些烦闷。

“少游,事情都到这了,你说当如何是好。”

涂镐抬手示意婢女去请人。

“无妨,来者是客,既然来了,那就大大方方请人进来。”

“我还是那句话,钱他从我这拿不到。”

“名,他还必须得帮我扬!”

顾雍眯眼:“你有方法?”

涂镐冷冷回道:“我!有手段!”

……

《三国志·吴书·贺全吕周锺离传》:全琮字子璜,吴郡钱唐人也。父柔,汉灵帝时举孝廉,补尚书郎右丞,董卓之乱,弃官归,州辟别驾从事,诏书就拜会稽东部都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