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清算旧账

“五百万钱,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芮祉若按规矩来,这钱给他没问题。”

“可我就是看不惯芮祉那趾高气昂的样子,与蔡师约定好了来捧场,关键时候却不露面,想临时抬价,还好似心有苦衷被逼无奈可怜巴巴似的。”

“说白了,不就是看我这一介寒门单家,在江左无根无萍好欺负么。可芮祉看走眼了,涂镐偏偏是不好欺负的。”

“的确,扶风涂家是从战乱的关西迁到扬州来的,靠着师兄的财力和蔡师在士林中的帮衬才买了民籍。”

“这两年多涂某明面守孝,背地里则改头换面让乡人去结识了些江左游侠、浪荡少年,与这些人相互扶持,慢慢积攒了些家业。”

“当然师兄也别误会,我的主要收入来源不是当游侠去敲诈勒索,其实还是跑商。”

“平日里就帮民间平平事儿,救救哪家被官家、匪盗欺负的女子,顺便敲打敲打几个郡里的王八蛋,所以这群游侠和妇人都愿意呼我一声涂郎,我遇到事儿都会来撑撑场子。”

顾雍点了点头,此事他略有耳闻,看外边来了那么多游侠和妇人来捧场,他大抵就能猜得到这三年涂镐背地里在干嘛了。

至于经商致富,实乃后汉必经之路。

秦汉以来,风俗转薄,公侯之尊,莫不殖园圃之田,收巿井之利,举朝上下,莫以为耻。

东汉开国皇帝就是倒卖商品粮发家的,乃至于而今的天子列肆后宫,卖官鬻爵,整个王朝上下,一股子市侩之气。

当今天下,不管是皇帝还是公卿百官,基本都经营家业,盐铁禁制开放之后,地方富商、豪强的财富数值连年暴增。

涂镐一介寒门单家,能在江左养游侠,也算是吃了贩盐的红利了。

这不,华亭的南边就是大名鼎鼎的海盐县,四面海滨广斥,盐田相望。

东汉时此地海患频繁,县城经常被淹,吴郡大族瞧不上这烂地儿,涂镐却看中了。

早些年,靠着顾雍搭了把手,涂镐在海盐县立了足,买了百十亩地,招了些人手和三辅的乡人一起制盐,不到三年,靠着盐利养着一群盐贩子发了家,渐渐成了气候。

“师兄,汉制只要家财过四万,就有资格被举孝廉。”

“只要有过人德行,自可不拘年齿,不用等到四十岁也能举孝廉。”

“有了海内巨孝涂少游的大名,我也算是能越过四十岁的界限,如此便能超越众多竞争者了吧。”

顾雍摇头道:“只怕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汉制郡国人口满二十万,岁举孝廉一人,四十万每年举孝廉两人。”

“据我所知,吴郡编户齐民也就七十来万人,州里举孝廉的名额只有三个,这吴郡的陆家、张家都是举孝廉的常客,还有那无锡县的高家、钱塘县的全家,今岁都盯着孝廉的位子呢。”

“僧多粥少,加上你涂家至少就是五家争这三个名额……明府也委实不好操作,之前蔡师帮你问过,他也没给准信,只是说让你好生准备便是,话没说死。以我愚见,这修宫钱还是应该给他。”

“不管怎么说只要先录入了朝廷的名册就稳了一半,至于之后给宫里的‘导行费’之类……再慢慢想办法。”

“实在真不行今年就当吃了哑巴亏,明年我还推举你录孝廉,这事儿急不得啊。”

顾雍生性沉闷,但做事踏实,就连怎么贿赂宫中的太监都考虑到了。

不过嘛,顾雍还是没预料到一点,大汉朝已经没有明年了……

明年就该是董卓大魔王进京的剧本了,赶在这时候去录孝廉当郎官,不是找死么。

要想入仕,今年就得趁早。

“要是今岁有特科就好了。”顾雍打量一眼涂镐的身材:“身高八尺余,容貌甚伟,自关西来,熟于弓马,底子不错,应该可以举勇猛知兵法科。”

涂镐闻言却摇了摇头,东汉察举制分为两种。

常科,亦称岁科。

是察举制中每年或固定周期进行的常规选拔,包括孝廉、茂才、光禄四行质朴、敦厚、逊让、有行等科目。

特科不定期举行,由皇帝因特殊需求临时下诏开设,常见科目包括贤良方正、直言敢谏、贤良文学、明经、明法、有道、明阴阳灾异、勇猛知兵法等。

相当于一个普考,一个特招。

可涂镐依稀记得,中平五年,朝廷没有下诏举特科的历史记录,只有举孝廉、茂才这种常科。

想通过武举,走勇猛知兵法之类的武官道路也是走不了的。

也就是说,想当官,非得走孝廉。

想当孝廉,非得让太守留个萝卜坑。

在吴郡各地豪强都有入仕需求的前提下,一个关西来的寒门单家子,凭什么让太守给自己白留一个位子呢。

这其实也就是问题的关键了。

“走孝廉的路子,层层克扣,要捐的钱太多,还不一定选得上,我看那芮祉压根没有录我为孝廉的心思,只是想白骗钱。”

“孙坚举他为吴郡太守,天子问他要两千万,他来了吴郡,至少就得收四千万,两千万归宫里,两千万给天子的傅母、太后、宦官……不然他这个官坐不稳的。”

顾雍思索道:“可不管他这个太守坐不坐得稳,你能否举孝廉始终取决于明府愿不愿意给你留名额啊,少游你可别犯糊涂。”

涂镐眼神幽邃,似另有所谋。

“别看平日里涂某人懒散惯了,可在大事儿上从不糊涂。”

“芮祉出身丹阳大姓,所在略有政绩便狂傲自得,我猜此人之所以不来,无非是轻视于我的家世以及我出身关西在三吴没有根基,我越是低头让步,他就会越是贪婪,索求的就越多,这人狠下心来,是说不通的。”

“自古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我这一介寒门单家子若不激他,光靠一身虚名,他又怎么会拉得下面子让我跟一群士人一起录孝廉呢?”

“吴郡太守都不来请我当孝廉,光靠师兄这个县令抬举,我又怎么能在扬州士林掀起波澜呢。”

顾雍迷糊道:“可你便是激了他,他也不一定会愿意举你为孝廉。”

“即便他不愿意也无所谓,我自会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涂镐伸手拍了拍顾雍的肩膀,看着面色凝重的师兄,胸有成竹道。

“师兄,别太把芮祉当回事。”

“他在丹阳郡或许还算是个人物,可在吴郡,也不过垂拱而治罢了。我是看着蔡师的面子才没下手,若真撕破脸,他得不到好处的。”

“所以少游选择拉拢掌握吴郡实权的功曹许贡……你们之前认识?”说到这,顾雍突然想到一件事儿,全柔和许贡二人分明是今岁举孝廉的最佳人选。

由于是竞争关系,全柔对涂镐表现出的敌意就比较明显,可许贡好似全不在意,反而一直在递好话,这件事很反常。

“这就是少游说的另一条路?你提前跟许贡谋划了什么?”

“权当是留个后手罢了,如果芮祉老老实实,本不至于走到这一步的。”涂镐没有解释,转身躺在了胡床上准备睡个午觉,昨夜他累坏了。

见此事告一段落,门外众多士人和游侠都散去了,带着困惑的顾雍也打算回府的。

“明廷慢行,我家主子说了,三天后再请明廷来看戏。”

顾雍不解道:“看什么戏?”

侍女莞尔一笑,露出了跟主子一样的令人难以捉摸的眼神:“来看明府三顾茅庐。”

“今日他头颅抬得有多高,来日腿跪的就有多深。”

顾雍闻言双眼睁大,过了一会儿眼中又露出犹豫之态。

这时他才想起门楹上:江左但有不平事,直去云间找涂郎,两行大字的内涵。

早些年,顾雍一直在合肥当县令,涂镐背地里干了啥,顾雍压根不关心。

可如今细思之下,只怕此事也没那么简单了。

江左在秦汉可不是温柔水乡,而是恃勇好斗,遍地游侠强宗纵横不法的是非之地。

一介关西人,能平此处不平事,难道能是什么善类吗?

芮祉这个丹阳人啊,新官上任不到半年,看来还是没摸清吴郡的水有多深啊。

……

“明府,涂镐那小子不识抬举,怎么都不肯同意。”

听到这话芮祉冷冷一笑,慢慢从身侧的车厢下拿出竹简,将刻有涂镐的名字一栏,一笔勾销。

“那就对不住了,本府给了机会,他不珍惜啊。”

许贡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嘴唇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芮祉会后悔的,很快就会。

因为当日,杨阿若骑乘快马从乌程县回来了。

“涂君,查清楚了。”

“打伤宋翁的人,正是太守的长子芮良。”

涂镐眼神一闪:“这么巧,你确定?”

杨阿若道:“有线人亲眼看到芮良的手下抢了人,回了吴县,入了府邸,错不了,就是他。”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新账旧账咱们一起算。”涂镐侧躺在胡床上,眸光冰冷如霜:“你看着办,但切记,此事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