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薄的月光下,韦谅平静地走在庭廊之间。
一身青色云纹长袍,腰间挂着横刀。
然而,他神色虽然平静,但心底却早已泛起一阵阵的惊涛骇浪。
他竟然差点娶了李腾空为妻。
李腾空。
他何尝不知道叫李腾空。
多君相门女,学道爱神仙。
在韦谅的脑海记忆中,他和李腾空并没有过多的接触,往年就是过府拜年,也不过是照面打个招呼罢了。
腾空画影,李腾空。
怎么可能?
韦谅依旧有些难以置信。
仔细想想,若不是除夕夜在东宫,太子突然提出要将郡主嫁给他,那么今日,说不定母亲姜氏就会和他的表舅舅李林甫一起来商量他和六娘李腾空的婚事,说不定就会……
韦谅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东院,那是他的小院。
脚步微微停顿,韦谅轻轻摇头。
不,不,不。
李林甫的女儿成婚,都是李林甫自己设计,他在堂中召见年轻人,而他的女儿在纱窗之后偷看。
选中了,便是他的女婿。
选不中,便是豪门大族也白搭。
虽然这里面也有不少机巧,比如能让李林甫召见的,又哪里是一般人家的子弟,但不管怎样,女儿家自己有选择权。
自然要比其他盲婚哑嫁要好的多。
所以,他的母亲和李林甫一起商量婚事,多少有些不太能行得通。
若是李腾空看不上他,岂不两家都要尴尬。
……
韦谅向前迈步,然而刚刚走了两步,他的脚步就又停了下来。
今日隐窗背后的那双眼睛,如果真的是李腾空,难道就不是在隔窗选婿吗?
只是这事李林甫知道吗?
韦谅摇摇头,抬头看了头顶的新月一眼,继续朝着东院而去。
且不说韦家如今已经在和太子府有婚事之约,就是单纯看李腾空是李林甫的女儿,韦谅就不可能娶她。
李林甫这一辈子得罪的人太多了,甚至在他死后,被人诬陷谋反,李隆基毫不迟疑,劈开他的棺木,挖出他口内含珠,剥下金紫朝服,改用小棺,以庶人之礼安葬。
至于安葬之后,有没有被人破棺毁尸,那就没人知道了。
正是因为如此,韦谅从来没有想过要转换立场,去走李林甫的路子,因为那是一条死路。
甚至哪怕韦谅真的娶了李腾空,李林甫对付韦氏的时候,也绝对不会留情手软。
双方之间,你死我活。
早已注定。
至于李腾空,希望她没有看上自己,然后嫁个如意郎君。
东院门口,韦谅突然停下脚步。
如果他记得没错,历史上记录,李腾空最后应该没有成婚,而是孤老终生。
以她现在的年纪,比韦谅仅小两岁,如果真的有如意郎君,怎么会没有成婚,难不成,是自己。
难道前世,他们这对表兄妹,真的有什么,最后韦家为灭门,最后李腾空心丧若死,然后出门求道。
当然,也是因为求道,所以李腾空才避开一死。
不,不对。
难道说,是因为韦谅和李腾空的关系,所以李亨才放过了李腾空。
一时间,无数的念头在韦谅的脑海中闪过。
随即,他轻叹一声,一切随缘吧。
反正他是不可能变的。
韦谅不是什么毛头小伙子,自我感动这种事情放不到他身上。
他的性情冷静的可怕。
甚至如果有机会需要,他也不介意从李腾空去算计李林甫。
当然,那是最后的时候了。
会吧?
应该会的。
……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韦谅迈步走进了内卧之中,这个时候,一道身穿白色襦裙的妙曼身姿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少郎!”春婉揉了揉有些发困的眼睛,看向韦谅道:“少郎回来了。”
“嗯!”韦谅走到了床榻之前,张开双臂。
春婉人清醒过来,掀开身上的被子,跪立起来,帮韦谅脱去外袍,之后她也从床榻上走了下来,低声问道:“少郎要洗漱吗?”
韦谅点点头,问道:“还有有热水吗?”
“有!”春婉将韦谅的外套,还有靴子放好,然后走到了一侧的火炉旁,提起上面的热水,倒进了木盆之中,伺候韦谅洗漱。
韦谅坐在床榻边,双脚放在木盆中。
春婉蹲在旁边,有些冰冷的手,帮助韦谅洗脚的同时,也在轻轻按压他的脚背。
韦谅有些舒服的闭上眼睛。
春婉看了韦谅一眼,然后小心轻声的开口道:“少郎,小翠托人捎话过来,问是不是年后可以带她的兄长来见少郎?”
“就是那个一直参加科举,但一直考不上的那个张家子?”韦谅微微抬头。
他身边有两个贴身侍女。
一个是春婉,一个是秋翠。
春婉是家生女,跟在韦谅身边许久了。
相反秋翠,她的父兄都是河北人,她的祖父,甚至是做过九品的太常寺奉礼郎,后来在长安定居下来。
她父亲勉强还能在长安挣扎,虽然没有考中科举,但凭借父亲留下来的人脉,还算能活。
但到了秋翠哥哥这辈,几次科举都没有中举,
父亲病故之后,更是江河日下,又欠了佛寺一大笔钱,在佛寺的无数次逼债之下,不得不卖妹抵债。
恰好那个时候,韦谅的身边缺了人,加上秋翠识字,韦家就将秋翠买了过来。
见是韦家买的人,秋翠的兄长也就放心下来。
可即便是如此,秋翠的兄长也依旧没有放弃科举的念头,又是几次科举,家里又欠了佛寺很大一笔债。
到了如今,恐怕也只有真正的考中科举,才能够还债,同时,还有希望将妹妹从韦府赎出去。
但可怜的家伙根本不知道,当官了之后,需要花的钱更多。
……
“是!”春婉点头,思索着道:“他来求见少郎,怕是想要借助韦家的力量来过科举……”
春婉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她在韦谅身边多年,自然知道天下想要攀附韦家的人无数,但韦家真正支持的,每年不过一个半个。
科举的事情,韦家自己都嫌不够份,如何会轻易支持外人。
韦谅侧身看了春婉一眼,左手抬起,挑了挑她的下颚道:“告诉秋翠,十五上元的时候,让她兄长过来,不管怎样,见一面的机会还是有的,其他的,要看看他这个人有没有能力了。”
大唐的科举,历来留给寒门子弟的名额就极少,但这并不意味着,考不上科举的寒门子弟,就没有能力。
不,相反。
不少寒门子弟的能力,甚至要强于多数世家子弟。
若是开元年间,韦谅也不会动什么心思,天下大局难改,但如今已经是天宝,距离安史之乱越来越近,他也需要培养自己的班底,招揽人才,来应对真正的大变了。
“是!”春婉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涩。
“好了。”韦谅温和的笑笑,然后抬起脚。
春婉将韦谅的双足擦拭干净,然后才端起木盆,对着韦谅福身道:“少郎早些歇息,奴婢先退下了。”
也不等韦谅应答,春婉立刻转身而退,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
韦谅轻轻笑笑,看着退入外间的身影,不由得放松下来。
起身,走到烛台前,吹灭蜡烛。
房间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
韦谅走到床榻上躺下,呼气放松。
今日发生的一切如同倒影一样的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李林甫。
待人温和,亲切的就像一个真正的长辈一样。
如果不是韦谅知道他已经做了什么,将来会做什么,恐怕说不得真的会被他的表象所欺。
舅舅姜庆初,他要回长安了。
这里面肯定有事,不过这恐怕是老一辈之间的事情。
外公姜皎,和他的表弟李隆基之间的纠葛。
这件事情暂时记下,其他以后再说。
安庆宗。
眉目高深,但外表谦逊,但内心桀骜的安庆宗,多少能够看到安禄山的影子。
安庆宗此番来长安,除了替安禄山送礼,结交长安权贵,绝对有刺探长安消息的打算。
韦谅记得不知道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安禄山在造反之后,说他原本是打算等到李隆基病逝之后,再造反的,但却被杨国忠那些人给逼反了。
这话有没有后找的意思,韦谅不是很清楚。
但从这句话里能看的出来,安禄山早有造反之心。
其实也是,他身处河北,又是统掌数万大军的地方节度,后来更是统管三镇,对天下根本的了解远超任何人。
长安,长安。
只要截断了漕运,长安就会像一只离水的鱼一样,会被直接憋死。
安庆宗这一次在长安刺探得到的消息,也会给安禄山提供极大的情报支持。
韦谅的眼神微微眯了起来。
若是杀了安庆宗,安禄山会不会派安庆绪来长安做人质,这样,他的造反会不会晚一些,韦谅的准备会不会多一些?
这里面有很多利弊需要权衡。
还有赵冷,李林甫的守门将领,也是手下亲信之一。
杀了他,李林甫做事的时候,就不会不受控制的出现时间空当。
这个空当怎么抓,这个人怎么杀,也是需要韦谅思考的。
不过,首先还是更深入的了解这两个人。
当然,一切还是要韦谅能活过四年后的那场变故。
然后才是考虑整个大唐天下的时候。
……
夜色深沉,便是新年,在子丑十分也逐渐安静下来。
平康坊,东南角落。
一道身着夜行衣的人影出现在了边缘的一间棺材铺外,然后轻轻敲响了木板。
有节奏的五次响动之后,一片极窄的门板被无声的打开,随即一个声音从里面传出:“大唐万年!”
“圣人万年!”夜行人低头,说道:“有消息,”
更多的木板被打开,夜行人闪进了棺材铺上。
夜灯之下,长街上落下了点点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