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黑箱

零号志愿者马库斯·科普勒的离去,像一粒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勒忒生物制药“神经功能重塑项目组”内部激起了层层涟漪。尽管李伟试图用“事物两面性”来慰藉陈建宇,但实验初步的全然失败,如同一块沉重的铅云,压在整个团队的心头。那些看似详尽的生理数据,那些精心设计的干预方案,在“普罗米修斯之火”那“完美”的副作用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接下来的几周,项目组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研究员们埋首于对马库斯数据的深度挖掘和复盘分析,试图从浩如烟海的细节中找到一丝被忽略的线索。会议室里的讨论比以往更加频繁,也更加激烈,各种新的理论假设和实验思路被提出,又在反复推敲和模拟后被否决。每个人都清楚,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医学难题,一个由人类自身智慧创造出来的、几乎无法逆转的“杰作”。

陈建宇更是将自己完全封闭在思考的壁垒中。他反复回顾着“普罗米修斯之火”最初的设计理念,那些他曾引以为傲的基因调控网络,那些为了追求“稳定”与“长寿”而精心设置的分子开关。他试图从创造者的角度,去理解这“副作用”产生的根源,去寻找那可能存在的、被芬奇巧妙隐藏起来的“后门”。

然而,越是深入思考,他就越是感到绝望。“普罗米修斯之火”并非一种简单的化学药物,可以通过分析其分子结构、寻找拮抗剂来进行逆转。它是一种高度复杂的基因疗法,更像是一段被植入人体细胞内的、能够自我运行并持续产生影响的“生物程序”。这个程序的设计目标,从一开始就包含了对人类情感和欲望的“优化”——或者说,阉割。它通过精密的表观遗传修饰,以及对关键信号通路的长期、多位点干预,从根本上重塑了个体的神经内分泌系统和奖赏回路。

“我们一直在尝试从外部去‘唤醒’一个被深度催眠的系统,”在一次深夜的技术研讨会上,陈建宇对着满脸疲惫的团队成员说道,声音沙哑,“但如果这个系统本身已经被彻底改写了呢?我们给予的刺激,无论多强,都可能只是在与一个全新的、我们尚不完全理解的‘操作系统’对话。我们发送的‘指令’,它根本无法识别,或者说,它会以我们无法预测的方式进行解读。”

他的话让会议室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大家心里都明白,陈建宇点出了问题的核心。他们目前所有的干预手段,都像是试图用旧的钥匙去开一把被更换了锁芯的锁,注定是徒劳的。

“我们需要……直接研究‘普罗米修斯之火’本身。”陈建宇终于说出了那个在他心中酝酿已久、却又因为其巨大的风险和伦理争议而迟迟未能提出的想法。

李伟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他似乎早已预料到陈建宇会走到这一步:“博士,您的意思是……获取‘火种’的原始制剂,进行逆向分析?”

“是的。”陈建宇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核心成员,“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也很危险。‘普罗米修斯之火’是极乐公司的核心机密,即使公司已经破产,其技术细节和原始样本也必然受到最严格的管控。但如果我们不能从源头上理解它的构造、它的作用靶点、它精确的调控机制,我们所有的解药研发,都只能是盲人摸象,碰运气。”

“可是……我们怎么才能拿到原始制剂?”一位年轻的生物信息学分析师忧心忡忡地问道,“正规渠道几乎不可能。难道……?”

陈建宇的目光沉静而坚定:“马库斯·科普勒提到过,黑市。既然有需求,就必然有供应。极乐公司在全球推广了如此多的‘火种’,难免会有一些通过非正常途径流散出去,或者被某些内部人员窃取。这虽然是下策,也充满了不确定性和法律风险,但目前看来,可能是我们唯一能够直接接触到‘火种’真面目的机会。”

这个提议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团队内部引起了轩然大波。在黑市购买一种被严格管制的、来源不明的基因治疗药物,这不仅仅是科研上的冒险,更是对法律和伦理底线的严重挑战。

“博士,这太冒险了!”团队里的伦理顾问,一位严谨的德国法学博士立刻表示了反对,“我们无法保证黑市上药物的真伪和安全性。而且,一旦这种行为被曝光,不仅会给勒忒公司带来毁灭性的声誉打击,我们所有人都可能面临严重的法律指控。”

“我理解你的担忧,汉斯博士。”陈建宇转向他,语气郑重,“我并没有说我们一定要这么做。我的意思是,我们需要认真评估这种可能性,并将其作为一个潜在的选项,提交给施耐德博士和公司高层进行讨论。我们必须向他们阐明,如果不从药物本身入手,我们研发解药的成功率将微乎其微。至于风险……我们可以制定最严格的防范措施,例如通过有资质的第三方匿名机构进行采购,对样品进行最彻底的来源和成分验证,并确保整个过程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进行。”

李伟在这时开口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且具有说服力:“汉斯博士,陈博士的顾虑是有道理的。‘普罗米修斯之火’的复杂性远超我们最初的想象。它不像传统的药物,有明确的分子靶点和可预测的药代动力学。它更像一个被植入人体的‘黑箱’系统其内部的运作机制,我们几乎一无所知。”

“只有打开这个‘黑箱’,解构它的内部逻辑,我们才有可能找到真正有效的‘解码器’或‘反制程序’。”李伟目光灼灼地看着陈建宇和团队成员,“获取原始制剂,进行彻底的分子层面的分析——包括其病毒载体的精确构建、携带的基因编辑工具序列和靶点、以及那些被导入的、负责调控基因表达的非编码RNA或蛋白质——这是我们目前唯一可能从根本上理解并对抗‘火种’的途径。”

李伟的这番技术性阐述,比陈建宇直接提出的“黑市购买”更具说服力。他将问题聚焦在了科学的必要性和技术的挑战性上,巧妙地淡化了其中直接的伦理和法律风险。团队成员们陷入了沉思,即使是刚才表示反对的汉斯博士,眉头也紧锁起来,显然在权衡其中的利弊。

陈建宇知道,时机成熟了。

第二天一早,陈建宇带着一份详尽的技术分析报告和一份关于“特殊样本获取与分析”的风险评估方案,走进了首席科学官卡尔·施耐德博士的办公室。李伟作为技术支持,也一同前往。

施耐德博士仔细阅读了陈建宇提交的报告,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讶,逐渐转变为凝重。他深知“普罗米修斯之火”的复杂性和危险性,也理解陈建宇团队在解药研发上所面临的巨大困境。

“陈博士,你的这个提议……非常大胆。”施耐德博士放下报告,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目光锐利地看着他,“直接研究‘普罗米修斯之火’的制剂本身,从科学逻辑上讲,确实是最直接、也可能最有效的途径。但是,这其中牵扯的法律风险、伦理争议以及潜在的生物安全问题,也是前所未有的。”

“我明白,施耐德博士。”陈建宇迎向他的目光,语气坚定,“所以,我今天来,是希望与您和公司高层共同商议,寻求一个在严格风控前提下的可行方案。我们初步的设想是,如果公司批准,我们可以尝试通过受信任的、具有特殊渠道的第三方医学研究机构或安全咨询公司,以‘科研样本采购’的名义,在国际范围内合法或半合法地寻求‘普罗米修斯之火’的早期临床试验剩余样本,或者……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考虑那些来源相对可靠的、经过严格验证的‘非常规市场’。”

他刻意避免直接使用“黑市”这个词,而是用了更模糊的“非常规市场”,并强调了“严格验证”和“第三方介入”,试图将风险控制在最低限度。

“即使如此,难度依然很大。”施耐德博士沉吟道,“极乐公司的技术壁垒极高,他们的制剂配方和生产工艺,至今仍是未解之谜。而且,任何与‘普罗米修斯之火’相关的样本,都必然受到多国监管机构的严密监控。我们勒忒作为一家视声誉为生命的新兴企业,绝不能在这方面有任何闪失。”

“我们愿意签署最严格的保密协议和责任书。”李伟补充道,“所有相关的分析工作,都将在公司内部最高生物安全等级的隔离实验室进行,由我们核心团队亲自操作,确保任何技术细节都不会外泄。并且,我们会将整个研究过程,置于公司伦理委员会和您指定的独立监督小组的全程监督之下。”

施耐德博士沉默了许久,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他在权衡,在博弈。一方面,是陈建宇团队在解药研发上可能带来的巨大科学突破和社会价值;另一方面,是触碰“普罗米修斯之火”这个潘多拉魔盒可能引发的巨大风险。

最终,他缓缓开口:“陈博士,李博士,我需要时间,与董事会和法务部门进行紧急磋商。这个决策,超出了我个人的权限范围。但是,我个人……原则上,理解并倾向于支持你们的科研思路。如果真的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那么,在确保万无一失的前提下,我们或许可以……尝试去打开那个‘黑箱’。”

他的话语,像一道微弱的光,照亮了陈建宇和李伟心中那片迷雾笼罩的险途。

勒忒公司高层的决策过程,比陈建宇预想的要迅速,也更显现出这家德国企业在面对重大机遇与挑战时的果决。在经过连续几天的闭门会议,以及与顶级法律顾问、生物安全专家和伦理学家的反复论证后,一个高度机密、代号为“普罗米修斯溯源计划”的特别行动方案,得到了董事会的有条件批准。

条件极其严苛第一是样本的获取必须通过拥有合法资质的、可追溯的第三方渠道,严禁任何形式的直接“黑市交易”。如果最终无法通过合法途径获得,公司将重新评估计划的可行性。第二,所有相关的研究工作,必须在勒忒公司内部新建的、拥有P4级别生物安全防护能力的特种实验室进行,该实验室将独立于其他所有研发部门,由施耐德博士直接管辖,并接受公司安全部门和独立伦理监督委员会的24小时监控。第三,陈建宇的“神经功能重塑项目组”中,只有他和李伟,以及不超过三名经过最严格背景审查和保密培训的核心技术人员,才有权限进入该特种实验室,参与“普罗米修斯之火”制剂的直接分析工作。第四,任何与“普罗米修斯之火”结构、成分、作用机制相关的研究数据和成果,都属于勒忒公司的最高级别商业机密,未经董事会特别许可,不得以任何形式对外披露或申请专利。其最终目的,仅仅是为了服务于“解药”的研发,而非复制或改进“普罗米修斯之火”本身。

这些条件,虽然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陈建宇的行动自由,但也从侧面反映出勒忒公司在承担巨大风险的同时,所表现出的高度谨慎和对潜在后果的深切忧虑。

陈建宇和李伟接受了这些条件。因为他们知道,这已经是他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通往“黑箱”内部的险途,终于在重重迷雾中,开辟出了一条狭窄而陡峭的路径。

勒忒公司董事会对“普罗米修斯溯源计划”的谨慎批准,像是一张紧绷的弓,终于搭上了箭。然而,这支箭能否射向靶心,关键在于是否能安全、可靠地获取到那神秘莫测的“普罗米修斯之火”原始制剂或其早期临床试验样本。这无疑是整个计划中最凶险,也最不可控的一环。

施耐德博士将这项艰巨的任务,郑重地交给了陈建宇和李伟。他深知,这两人不仅拥有顶尖的技术背景,更对“普罗米修斯之火”的特性以及极乐公司的运作模式有着旁人无法比拟的了解。更重要的是,他们在极乐公司事件中所展现出的勇气和智谋,也让施耐德对他们完成这项“不可能的任务”抱有一线希望。

“陈博士,李博士,”在一次高度保密的专项会议上,施耐德的表情异常严肃,“关于样本的获取,公司法务部门和安全顾问给出了非常明确的红线——我们绝不能直接参与任何非法的‘黑市交易’。勒忒的品牌和声誉,不容许有任何污点。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灵活,“我们理解科研的特殊性。如果你们能通过‘合规的中间渠道’,例如,与某些拥有合法资质、能够接触到此类特殊生物样本的国际医学研究机构、样本库,或者……与极乐公司破产清算相关的资产管理方进行‘学术性合作’或‘有偿转让’,公司愿意提供必要的资金和法律支持。”

施耐德的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他既强调了勒忒的“清白”立场,又为陈建宇和李伟留下了一定的操作空间。所谓“合规的中间渠道”,其界限本就模糊,最终解释权,往往取决于操作者的智慧和时局的微妙变化。

陈建宇明白施耐德的良苦用心。他点了点头,说道:“请您放心,施耐德博士。我们会严格遵守公司的规定,穷尽一切合法的、合乎伦理的途径。这项任务的难度,我们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任务的核心压力,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李伟身上。陈建宇作为项目总负责人,更多地需要从战略层面把控方向,并与公司高层保持沟通。而李伟,凭借他在信息搜集、人脉拓展以及对复杂局面判断上的过人天赋,成为了执行这项“寻宝”任务的不二人选。

在极乐公司的那段经历,尤其是后期秘密调查和搜集证据的过程中,李伟似乎有意无意地接触和建立了一些非常规的信息渠道和人脉网络。这些网络,像一张张潜藏在水面之下的蛛网,连接着学术界、医药界、甚至是一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信息掮客”。此刻,这些曾经不为人道的资源,成为了他们唯一的希望。

接下来的几周,李伟几乎从实验室中消失了。他以“联络国际学术合作”和“寻找潜在技术供应商”为名,频繁地往返于欧洲各大城市,参加各种看似不相关的医学研讨会、生物技术展览,甚至是一些私密的行业沙龙。他动用了所有的智慧和耐心,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在错综复杂的信息丛林中,搜寻着关于“普罗米修斯之火”样本的任何蛛丝马迹。

过程远比想象的要艰难和凶险。

“普罗米修斯之火”作为极乐公司的核心技术,其保密级别堪比核武器。即使在极乐公司内部,能够接触到完整制剂配方和生产工艺的人也寥寥无几,大多是芬奇博士最核心的亲信。公司破产后,相关的技术资料和样本,理论上应该被联合调查委员会封存,或在监管下进行销毁。

时间一天天过去,希望却越来越渺茫。陈建宇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帮不上太大的忙。他只能在技术方案上不断优化,为一旦获取样本后的分析工作做好最充分的准备,同时默默地为李伟祈祷。

就在陈建宇几乎要放弃这条路,准备向施耐德博士汇报,寻求其他解决方案的时候,李伟却在一个深夜,带着一身的风尘和难以掩饰的疲惫,出现在了他的办公室。

“博士,”李伟的声音有些沙哑,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闪烁着一丝猎物得手后的兴奋,“有线索了。”

陈建宇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在哪里?可靠吗?”

李伟压低了声音,神情凝重:“阿尔巴尼亚。一个……背景非常复杂的医疗掮客。他声称,能通过特殊渠道,弄到一批早期版本的‘普罗米修斯之火’临床试验剩余制剂。他说,这批制剂原本是提供给东欧一些国家进行‘秘密评估’的,后来因为极乐公司出事,就一直被封存在某个秘密的医疗仓库里。”

“阿尔巴尼亚?医疗掮客?”陈建宇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听起来……太像一个骗局了,阿伟。我们怎么能相信他?样本的真伪、活性、以及运输过程中的生物安全,都无法保证。”

“我明白您的顾虑,博士。”李伟点了点头,“所以,我并没有立刻答应他。我花了一周的时间,通过各种交叉验证的手段,去核实这个掮客的身份和他提供的信息。他确实在东欧的医疗器械和药品走私领域有些‘名气’,也成功操作过几次类似的‘高难度’交易。而且,他提供了一些关于那批制剂的批号、存储条件、甚至部分早期测试数据的片段作为‘证据’。我将这些信息与我们之前在极乐公司内部接触到的一些零散资料进行了比对……有相当一部分是吻合的。”

李伟从随身的加密硬盘中,调出几份模糊的文档和数据截图,展示给陈建宇看。

陈建宇仔细地审阅着那些片段化的信息,大脑飞速运转。批号的编码规则,早期临床试验的编号体系,甚至某些测试指标的异常波动……这些细节,确实与他记忆中“普罗米修斯之火”早期研发阶段的一些特征相符。

陈建宇陷入了艰难的抉择。理智告诉他,这是一步险棋,充满了未知和巨大的风险。但直觉和对李伟能力的信任,又让他觉得,这或许真的是黑暗中的一线微光。最终,他说服了施耐德博士和勒忒公司董事会批准了这项计划。

过了一周时间当那个用特制低温防爆箱密封的、贴着模糊不清的早期临床试验标签的“普罗米修斯之火”样本,在重重安保之下,被秘密送达勒忒公司新建的P4级别特种实验室时,陈建宇和李伟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如释重负般的疲惫,以及……即将面对未知挑战的、沉甸甸的期待。这个仅有数百微升、在低温氮气瓶中散发着幽幽寒气的淡黄色液体,就是那个曾经颠覆世界、也可能埋葬未来的“火种”本尊。他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要尝试解构这个被芬奇博士引以为傲的“完美造物”。

特种实验室内部,空气经过层层过滤,散发着无菌环境特有的、略带压力的静谧。研究人员都穿着臃肿的正压防护服,通过独立的供氧系统呼吸,每一个动作都因为厚重的手套和受限的视野而显得有些笨拙。这里与外界彻底隔绝,只有冰冷的仪器、闪烁的指示灯和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见证着他们即将开始的、一场针对“黑箱”的艰难攻坚战。

“普罗米修斯之火”的复杂性,远超任何一种已知的基因治疗药物。它并非简单的病毒载体包裹着一段治疗性基因。根据陈建宇在极乐公司时期的了解和李伟后续的推测,它更像是一个微型的、高度智能化的“生物机器人”系统。

其核心,是一种经过深度改造和“武装”的腺相关病毒载体。这种载体不仅具有高度的靶向性,能够精准地感染人体内特定的细胞类型,更重要的是,它携带的并非单一的治疗基因,而是一个复杂的、多模块化的基因编辑与表达调控“工具包”。

这个工具包里包含了“高效的基因剪刀”它们负责对宿主细胞基因组中与衰老、疾病相关的特定位点进行精确的“修复”或“沉默”。最为神秘和复杂的“智能基因表达调控元件”负责长期、动态地“优化”宿主细胞的基因表达谱,使其维持在一种“年轻化”和“稳定化”的状态。“持久的表观遗传修饰模块”进行系统性的、可遗传的重编程。正是这种表观遗传层面的“格式化”,导致了那些难以逆转的、包括情感淡漠和性欲丧失在内的长期副作用。为了确保疗效的持久性,这个“生物程序”很可能还具备有限的、受控的自我复制能力,或者能够在细胞内形成稳定的附加体从而在细胞分裂传代后依然保持功能。但这种复制又必须被严格控制,以避免引发免疫反应或癌变风险。

这一切,都使得“普罗米修斯之火”像一个真正的“黑洞”或“黑箱”。人类能够清晰地观察到它带来的结果——显著的寿命延长、健康的改善,以及……情感的消逝和欲望的沉寂。但是,它内部究竟是如何通过如此复杂的多层次调控,来实现近乎矛盾的精准效果的,没有人能够完全说清楚。芬奇和他的核心团队,如同创造了这个黑箱的“神祇”,掌握着唯一的“设计图纸”,而其他人,都只能在黑箱之外,徒劳地猜测和揣摩。

陈建宇的团队,现在要做的,就是“摸着石头过河”,尝试用现有的所有尖端技术手段,去撬开这个黑箱的一角。

研究的第一步,是对样本进行最基础也最关键的组分分析和质量鉴定。在P4实验室的超净工作台中,李伟亲自操作,将微量的“普罗米修斯之火”制剂进行梯度稀释,然后分别进行高通量测序、质谱分析和超高分辨率电镜观察。

这些基础分析工作,就耗费了团队数周的时间。每天,陈建宇和李伟都会花费大量时间与测序团队、蛋白质组学团队和结构生物学团队开会,讨论分析结果,修正实验方案。实验室的灯光彻夜不熄,各种仪器24小时高速运转,数据线缆中奔流着代表生命密码的万亿字节级信息。

初步的分析结果,既带来了一些惊喜,也带来了更多的困惑。

惊喜在于,他们确实从样本中成功鉴定出了腺相关病毒的衣壳蛋白序列,也捕捉到了一些类似于CRISPR/Cas9核酸酶的基因片段,以及一些已知参与表观遗传调控的蛋白质的微弱信号。这至少证明了,他们获取到的样本,并非完全的“赝品”,其核心构成与他们之前的猜测方向基本一致。

但困惑则更多。测序结果显示,病毒载体携带的基因序列异常复杂和冗长,其中包含了大量他们从未见过的、功能未知的非编码区和人工设计的基因回路。这些回路之间似乎存在着复杂的相互作用和调控关系,其整体逻辑远非简单的线性叠加。蛋白质组学的分析也遇到了类似的难题,除了已知的结构蛋白和酶蛋白,还检测到了许多丰度极低、但种类繁多的未知蛋白质信号,它们的功能和来源都难以确定。

“这就像……我们在试图解读一部用我们不完全认识的语言写成的、拥有无数层加密和嵌套逻辑的程序代码。”李伟在一份阶段性总结报告中这样写道,语气中带着科学家面对未知时的敬畏与着迷,“芬奇构建的,不仅仅是一个基因疗法,更像是一个微型的、可编程的‘人工生命系统’。”

面对如此复杂的“黑箱”,团队意识到,单纯的解构分析是远远不够的。他们必须借助更强大的工具——人工智能。

勒忒公司在AI辅助药物研发领域的投入,在此时显现出了其战略价值。公司内部部署了数台当时世界上最顶尖的AI超算平台,并与德国多家领先的人工智能研究机构建立了紧密的合作关系。陈建宇的团队获得了最高优先级的AI资源使用权限。

他们将“普罗米修斯之火”的测序数据、蛋白质组学数据、以及之前从马库斯等志愿者身上收集到的生理和神经功能数据,全部输入到AI模型中,试图通过机器学习和深度神经网络,来模拟“火种”在人体内的作用机制,并预测其关键的功能节点和调控靶点。

这是一个充满了“千辛万苦”的过程,原始数据庞大而驳杂,充满了噪声和不确定性。团队成员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对数据进行预处理、质量控制和人工标注,才能将其转化为AI模型可以“理解”的格式。仅仅是这一步,就耗费了数名研究员数周的精力。针对如此复杂的生物系统,没有现成的、完美的AI模型可以直接套用。团队需要不断尝试不同的算法架构调整模型的超参数,并根据模拟结果进行反馈优化。每一次模型的迭代,都需要消耗巨大的计算资源和时间。同时AI模型本身,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黑箱”。虽然它们能够从数据中学习并做出惊人准确的预测,但其内部的决策逻辑往往难以解释。当团队试图用一个“黑箱”去理解另一个“黑箱”时,常常会陷入一种“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困境。AI可能会给出一个潜在的靶点或通路,但其背后的生物学意义,还需要科学家们进行大量的实验验证和逻辑推理。

尽管勒忒公司提供了顶级的AI平台,但面对“普罗米修斯之火”这种级别的复杂性,计算资源依然常常捉襟见肘。很多关键的模拟任务,需要排队等待数天甚至数周才能完成。陈建宇的团队几乎是以一种燃烧生命的方式在工作。实验室和AI计算中心的灯光,构成了他们生活中最主要的背景色。咖啡、能量饮料和速食外卖成了家常便饭。睡眠严重不足,精神高度紧张,每个人都承受着巨大的生理和心理压力。陈建宇自己更是以身作则,几乎吃住都在公司,他的办公室角落里甚至放了一张简易的行军床。他深知,这项研究的成败,不仅仅关系到他个人的救赎,更关系到无数在“大寂静”中沉沦的灵魂。

期间,也曾有过无数次接近绝望的时刻。当AI模型给出的预测与实验验证结果完全不符时;当他们精心设计的某个干预策略在细胞或动物模型上看不到任何效果时;当某个关键的技术瓶颈迟迟无法突破时……团队内部的沮丧和自我怀疑情绪就会像病毒一样蔓延。

陈建宇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站出来,鼓舞士气,调整方向,带领团队从失败的泥沼中重新爬起。他凭借着自己深厚的学术功底和对“普罗米修斯之火”的直觉性理解,在迷雾中艰难地辨识着方向。李伟则以他超凡的冷静和强大的问题解决能力,成为陈建宇最得力的助手,他总能在关键时刻,从复杂的数据中敏锐地捕捉到被忽略的信号,或者提出一些极具创新性的、剑走偏锋的解决思路。

就这样,在经历了无数个不眠之夜的鏖战,在无数次的失败与尝试之后,一丝微弱的曙光,终于穿透了重重迷雾。

他们并没有能够完全“解构”普罗米修斯之火。这个“黑箱”的复杂程度,依然超乎想象。但是,通过AI模型的辅助分析和大量的试错性实验,他们似乎找到了一个……或者说一组合适的“钥匙孔”。

这个突破口并非来自对“火种”某个单一靶点的直接破解,而是一种更“宏观”的、基于系统生物学思路的“平衡性干预”策略。基于这个思路,团队日以继夜地筛选了数万种已知的和新设计的候选化合物,并通过复杂的细胞模型和基因编辑小鼠模型进行了初步的药效和安全性评估。

最终历时三个月,一种由三种不同作用机制的小分子化合物组成的、代号为LX-001(勒忒实验性药物001号)的复方制剂,在动物模型上,展现出了令人鼓舞的、虽然微弱但具有统计学意义的“情感唤醒”和“行为改善”效果。

它并不能完全逆转“普罗米修斯之火”的所有影响,但它似乎能够……在坚冰之上,凿开一道微小的裂痕。

当李伟将最后一份、经过反复验证的动物实验数据报告放在陈建宇面前,声音因激动和疲惫而微微颤抖地说出“博士……我们……我们好像……找到了!”的那一刻,陈建宇感到一股热流猛地涌上眼眶。

他看着报告上那些在统计学上并不算“完美”,但却清晰地指向“希望”的曲线和数据,三个月来的所有艰辛、压力和绝望,在这一刻都化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般的巨大慰藉。

他们,终于从那深不见底的“黑箱”之中,捧出了一颗微弱的、但却燃烧着希望的火种。

这份初步的临床解药,虽然还远未到可以庆祝成功的阶段,但它至少证明了,他们的方向,可能是对的。“普罗米修斯之火”并非坚不可摧。

现在,最关键的一步来了——他们急需找到合适的临床试验志愿者,来验证“LX-001”在人体上的真实效果和安全性。

这场即将在人体上进行的实验,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其带来的风险,也同样是未知的。他们创造出的这颗“解药火种”,究竟会重新点燃人类失落的情感,还是……会引发一场新的、无法预料的风暴?

陈建宇和李伟站在P4特种实验室那厚重的隔离门前,门内,低温冷藏柜中,静静地躺着数十支贴着“LX-001”标签的、散发着希望与未知气息的药剂。

他们,在等待着那个愿意用自己的身体,去承载这份沉甸甸的希望与风险的……勇敢的灵魂。

团队将这份由三种小分子化合物组成的复方制剂,赋予了一个充满象征意义的内部代号——“凤凰火羽”。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火羽虽微,亦能燎原。他们期盼着,这微弱的“火羽”,能够重新点燃“普罗米修斯之火”熄灭的人性余烬。

“我们当时的想法是,”李伟在后来的技术总结中解释道,“既然无法完全理解‘火种’是如何将这些‘人性之门’锁死的,那我们就尝试用无数把不同的‘钥匙’去捅这些锁眼,或者干脆尝试在旁边凿开新的通道。总有一些分子,能够以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式,与那些被改变的系统发生相互作用。”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资源和时间的“广撒网”策略。数千种有潜力的候选化合物被筛选出来,然后投入到高通量的细胞模型筛选中。他们构建了多种能够模拟“普罗米修斯之火”长期影响的神经细胞系和类器官模型,观察这些化合物是否能够逆转“火种”诱导的某些特征性表型,例如神经元放电模式的改变、特定受体表达的下调,或是神经营养因子的分泌抑制等。

大多数化合物都如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少数表现出微弱活性的,又往往伴随着难以接受的细胞毒性或脱靶效应。

“LX-001”中的三种核心成分,就是在这样近乎绝望的筛选中,被偶然“碰撞”出来的:这三种化合物,单独使用时,效果都微乎其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但当它们以特定的比例和给药顺序组合在一起时,却在动物模型(特别是那些经过基因编辑、模拟了“普罗米修斯之火”部分特征的非人灵长类动物)身上,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虽然远谈不上“治愈”,但却具有明确改善趋势的“协同效应”。

那些长期表现出情感淡漠、社交退缩、性欲低下的实验猴,在接受“LX-001”联合治疗数周后,其行为活跃度有所增加,对环境刺激的兴趣略有提升,甚至在某些精心设计的社交互动测试中,也表现出了一些久违的、虽然依旧生涩的“情感”反应。更重要的是,它们的某些关键性激素水平,也出现了缓慢但持续的回升迹象。

当然,这种改善是有限的,且个体差异很大。距离真正的“情感复苏”和“欲望重燃”,还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而且,长期使用的安全性和潜在的未知副作用,也还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但无论如何,这已经是三个月鏖战以来,他们获得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够在活体动物模型上看到明确“希望”的成果。

当陈建宇和李伟将这份凝聚了整个团队心血的、关于“LX-001”的临床前研究报告,以及配套的、长达数百页的一期临床试验申请方案,提交给卡尔·施耐德博士和勒忒公司伦理审查委员会时,整个公司高层都为之震动。

没有人预料到,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面对“普罗米修斯之火”这样史诗级的难题,陈建宇的团队竟然真的能够拿出一份具有临床试验潜力的“解药”候选方案。这简直堪称奇迹。

勒忒公司的伦理审查委员会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严谨程度,对“LX-001”的临床试验方案进行了反复的、逐条的审核与质询。他们邀请了外部的独立神经科学家、药理学家、法学专家和生命伦理学家,组成了阵容强大的专家顾问团,对方案的科学性、安全性、以及受试者的权益保障进行了最严格的评估。

陈建宇和李伟亲自出席了多场闭门听证会,详细解答了专家们提出的每一个尖锐问题。他们坦诚地承认了“LX-001”目前所有的局限性和未知风险,但也坚定地阐述了继续进行人体试验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我们知道,‘LX-001’远非完美的解药。”陈建宇在一次听证会的最后陈述中,声音沉稳而恳切,“它甚至可能……最终依然是失败的。但是,对于那些深陷‘大寂静’泥沼中的人们,对于那些像马库斯·科普勒一样,在绝望中挣扎的灵魂,它代表着一丝微弱的、但却不容放弃的希望。我们不能因为风险未知,就剥夺他们尝试的权利。我们能做的,就是在科学和伦理的框架内,将风险降到最低,将每一步都走得透明而审慎。”

最终,在经过了近一个月的严格审查和激烈讨论后,勒忒公司伦理审查委员会,以附带数十项补充观察和风险控制建议的方式,有条件地批准了“LX-001”进入Ⅰ期临床试验。

这意味着,他们终于可以招募真正的“普罗米修斯之火”副作用受害者,来进行人体测试了。

消息传来,整个“神经功能重塑项目组”都沉浸在一种既兴奋又极度紧张的复杂情绪中。他们成功地从“理论”迈向了“实践”的关键一步,但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将要承担起更为沉重的责任和无法预料的风险。

P4特种实验室那厚重的、仿佛能隔绝一切的合金隔离门缓缓关闭。门外,是勒忒公司一尘不染、秩序井然的普通实验区。陈建宇和李伟并肩站在隔离门前,久久没有说话。

门内,是他们耗费了无数心血、刚刚从“黑箱”中艰难捧出的、那微弱的“凤凰火羽”。门外,是更广阔的、充满了未知与变数的现实世界。

“我们……真的准备好了吗?”陈建宇喃喃自语,与其说是在问李伟,不如说是在问自己。三个月的极限攻关,让他们都消瘦了不少,眼窝深陷,眉宇间刻满了疲惫。

李伟沉默了片刻,他侧过头,看着那些静静躺在冷藏库中的“LX-001”药剂,眼神复杂而深邃。

“博士,”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从我们决定打开那个‘黑箱’的第一天起,我们就已经没有退路了。现在,箭已在弦。”

是的,箭已在弦。

他们已经尽了人事,剩下的,只能听天命了。

接下来的几天,团队的主要精力都投入到了一期临床试验的最后准备工作中。招募志愿者的公告,比上一次招募马库斯时更为审慎和低调,主要通过与苏黎世大学医院等几家大型医疗机构的合作,在已经确诊的“普罗米修斯之火”副作用患者中,进行小范围的、定向的招募。

公告中,用最清晰、最坦诚的语言,说明了“LX-001”的实验性质、已知的动物实验结果、以及在人体上可能出现的、包括“无效”在内的各种未知风险。补偿方案依旧丰厚,但更强调的是对受试者安全的极致保障和全程的医疗关怀。

尽管风险巨大,且前景不明,但公告发出后,依然有不少在“大寂静”中苦苦挣扎的人,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前来咨询和报名。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尝试过各种方法,却始终无法摆脱那灵魂的囚笼。对于他们而言,“LX-001”或许是他们人生中,最后一次可以抓住的稻草。

陈建宇和李伟,以及勒忒的伦理委员会专家,将会对每一位申请者进行最严格的筛选和评估。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符合医学标准的受试者,更需要那些真正理解风险、并有强大意志力去面对未知的人。

傍晚时分,陈建宇独自一人站在临床观察中心那间熟悉的、曾接待过马库斯的办公室窗前,眺望着远处慕尼黑华灯初上的夜景。桌面上,放着第一批通过初步筛选的志愿者档案。

李伟轻轻敲门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博士,还在等消息吗?”

陈建宇点了点头,接过咖啡,却没有喝,只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是啊。每一次等待,都像是一场审判。”

他知道,很快,就会有新的志愿者,走进这间办公室。他们会带着各自的故事,各自的绝望,以及……对那虚无缥缈的“凤凰火羽”的最后期盼。

而他,陈建宇,将再一次,以科学的名义,去触碰那些在“大寂静”中沉睡的灵魂,试图将他们从深渊中唤醒。

只是这一次,他手中的“火种”,究竟是希望的延续,还是……另一场灾难的序曲?

没有人知道答案。

他和李伟,以及整个团队,只能在无尽的未知中,等待着,也准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