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伐利亚的田园风光在陈建宇的眼中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阿尔卑斯山熟悉的轮廓。当他驾驶着那辆略显疲惫的沃尔沃驶入位于瑞士小镇的家时,已是暮色四合。空气中带着初夏特有的、混合着青草与湖水湿气的微凉,远处邻居家的灯火星星点点,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祥和,与他内心那片翻涌着绝望与自责的焦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几乎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进家门。玄关的灯亮着,林梅穿着舒适的家居服,正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菌菇汤。看到陈建宇那副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眼神空洞、仿佛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狼狈模样,她先是一愣,随即快步迎了上来,眉宇间立刻染上了担忧。
“建宇?你……你怎么这副样子?出什么事了?”林梅放下汤碗,伸手想去触摸他的额头,却被他身上那股浓重的、混合着实验室消毒水味、汗味和数日未好好打理的颓废气息给熏得微微蹙眉。
“我没事,梅。”陈建宇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图安抚妻子,“就是……实验不太顺利,有点累。”他避开了林梅探过来的手,心中涌起一阵愧疚。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糟糕,像个在外面游荡了数日的流浪汉,哪里还有半点顶级科学家的体面。
林梅仔细打量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充满了心疼。她没有追问实验的具体细节,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拉起他冰凉的手,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温柔:“先别说这些了。看你这样子,快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饭菜都快好了,我给你温着。洗完澡出来,好好吃顿饭,比什么都强。”
她的声音像一股暖流,缓慢却坚定地渗透进陈建宇几乎被绝望冻僵的内心。他点了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任由林梅将他推进浴室。
热水从花洒中倾泻而下,冲刷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也仿佛冲刷着他这些天积累的污垢与晦气。浴室的镜子里,映照出一个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男人: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嘴唇干裂,下巴上青黑的胡茬顽固地冒着,曾经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神此刻黯淡无光,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一种深刻的自我怀疑。
他想起亚历山大·科瓦奇在注射LX-001后那痛苦扭曲的面容,那撕心裂肺的惨叫,以及那句“比我妻子分娩时还要剧烈、还要绝望”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是他,又一次,将一个满怀希望的生命推向了痛苦的深渊。所谓的“凤凰火羽”,在第一次展翅的瞬间,便被残酷的现实无情地折断了翅膀。
他用力地搓洗着自己的身体,仿佛想将那份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负罪感一同洗去。但它们就像跗骨之蛆,越是想摆脱,就越是纠缠得紧。
当陈建宇裹着浴袍走出浴室时,林梅已经将丰盛的晚餐摆上了餐桌。清炒的本地时蔬,香煎的湖鱼,还有那碗热气腾腾的菌菇汤,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餐桌旁还点燃了一支小小的香薰蜡烛,柔和的烛光为这个略显沉寂的夜晚增添了一丝温馨。
“快趁热吃吧。”林梅为他盛好汤,递到他面前,“知道你这几天肯定没好好吃饭。”
陈建宇默默地接过汤碗,暖意从指尖传来。他看着妻子在灯光下柔和的侧脸,看着她为自己忙碌的身影,心中的坚冰似乎融化了一角。他拿起勺子,小口地喝着汤,鲜美的滋味在味蕾上散开,温暖了他的胃,也似乎温暖了他那颗冰冷的心。
饭桌上,两人都没有刻意提起工作上的事情。林梅只是像往常一样,聊着一些画廊的趣事,聊着院子里新开的花,聊着邻居家那只调皮的猫。陈建宇认真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努力将自己从那片绝望的泥沼中拔出来,融入这世俗的、平凡的温暖之中。
吃过晚饭,林梅泡了一壶安神的洋甘菊茶。两人依偎在客厅的沙发上,壁炉里的电子火焰跳动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窗外,夜色如墨,星光点点。
“建宇,”林梅轻轻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温柔得像羽毛拂过心湖,“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实验失败了,是吗?”
陈建宇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沙哑:“嗯。比失败……更糟糕。”他无法,也不愿对妻子详细描述科瓦奇所经历的那种恐怖剧痛,那太残忍了,他不想让林梅也感受到那份恐惧。
“我们……我们可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斟酌着用词,尽量不透露太多敏感的细节,“那个‘火种’对人体的改造,比我们预想的要深刻得多,也复杂得多。我们试图去‘唤醒’那些被它压制的功能,结果……结果可能触碰到了某种更深层的、我们完全不了解的机制,引发了非常严重的……不良反应。”
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深深的自责:“是我太急于求成了,梅。我以为凭借过去的经验和勒忒的资源,我们能很快找到突破口。但我错了。我再一次……让一个信任我的人,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林梅静静地听着,感受着丈夫语气中那份沉甸甸的悔恨和自我谴责。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他微微颤抖的手,用自己的体温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建宇,这不是你的错。”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科学研究本就充满了未知和不确定性,尤其是在探索这种前所未有的领域。你已经尽力了。没有人能预知所有的风险。那个志愿者……他既然选择了参与,也一定明白其中的意义。”
“可是,梅……”陈建宇的声音带着哽咽,“那种痛苦……我亲眼看着他……我……”他再也说不下去,那些画面如同梦魇般再次浮现在他眼前。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好受。”林梅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头顶,“你总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但建宇,你不是神,你也会犯错,也会遇到无法解决的难题。重要的是,你没有放弃,你还在努力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还有没有用。”陈建宇的声音里充满了迷茫,“我甚至开始怀疑,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们试图去修补一个被‘神’精心设计过的‘完美错误’,这本身……是不是一种更大的傲慢?”
“别这么想,建宇。”林梅的声音带着一丝心疼,“你不是芬奇那种疯子。你的初心,是为了帮助那些受苦的人,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这一点,从未改变。一次的失败,并不能否定你所有的努力和付出。”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你只是太累了,建宇。你需要好好休息,把那些不好的情绪都释放出来。天塌不下来,有我陪着你呢。”
妻子的理解和慰藉,像一剂良药,缓慢却有效地抚平着陈建宇内心的创伤。他将头深深埋在林梅的颈窝,感受着她身上熟悉的馨香和温暖的体温,紧绷的神经终于一点点放松下来。这些天来积压在心头的恐惧、自责、绝望,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化作无声的泪水,浸湿了林梅的肩头。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脆弱过了?自从揭开“普罗米修斯之火”的真相以来,他一直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保持坚强,像一个孤独的战士,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但此刻,在妻子的怀抱里,他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暴露出自己内心的疲惫与伤痛。
那个夜晚,陈建宇睡得很沉,很安稳,是这段时间以来从未有过的深度睡眠。没有噩梦,没有惊醒,只有妻子在身边均匀的呼吸和温暖的陪伴。仿佛之前所有的重负,都在这场酣眠中被暂时卸下。
第二天清晨,陈建宇久违地从一场无梦的睡眠中醒来。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卧室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侧过头,看到林梅依然安静地睡在身旁,呼吸均匀,面容平和。她的手臂习惯性地搭在他的腰间,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
陈建宇小心翼翼地挪开她的手臂,轻手轻脚地起床,生怕惊扰了妻子的好眠。他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带着阿尔卑斯山麓特有的清新空气,驱散了房间里最后一丝残余的阴霾。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胸中那股压抑了数日的浊气,似乎也随着阳光的照耀而消散了不少。
他走到窗边,眺望着远处的雪山和碧绿的湖泊。一夜好眠,加上妻子的慰藉,让他感觉精神状态好了许多。虽然实验失败的阴影依然存在,肩上的责任依然沉重,但他内心深处那份对科学的执着和对生命的悲悯,如同被吹散了浮尘的火种,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芒。
他知道,LX-001的失败,并不意味着所有道路都被堵死。每一次失败,都是对错误方向的排除,都能为下一次的尝试积累宝贵的经验。他想起施耐德博士的理解和支持,想起李伟的冷静与分担,心中那份几乎要熄灭的斗志,又顽强地抬起了头。
“或许,我真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好好休整一下。”他对着窗外的晨曦喃喃自语。勒忒公司给了他充足的假期,他决定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彻底放松一下身心,陪伴林梅,重新审视解药的研发方向,也为下一次的战斗积蓄力量。
他轻轻带上卧室的门,来到楼下。林梅今天也正好休息,不用去画廊。他打算亲自为妻子准备一顿丰盛的早餐,弥补这些天来对她的忽略。他从冰箱里拿出新鲜的牛奶、鸡蛋、培根和番茄,手法略显生疏但充满爱意地忙碌起来。厨房里很快便弥漫开食物的香气,混合着咖啡豆研磨的浓郁芬芳,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温馨感觉,将他紧紧包围。
当林梅睡眼惺忪地走下楼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她的丈夫,那个平日里不食人间烟火、满脑子都是基因序列和实验数据的顶尖科学家,此刻正系着她那条印着小碎花的围裙,略显笨拙地在平底锅前煎着鸡蛋。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将他的身影勾勒出一圈柔和的金色轮廓,那专注而认真的侧脸,竟让她看得有些痴了。
“早啊,大科学家。”林梅从身后轻轻环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的背上,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一丝戏谑。
“早,夫人。”陈建宇被她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微微一僵,随即也笑了起来,小心地将煎好的鸡蛋盛到盘子里,“早餐快好了,去洗漱一下,马上就可以吃了。”
“嗯。”林梅在他脸颊上印下一个带着牙膏沫的吻,然后笑着跑向洗手间。
阳光明媚的早晨,温馨的早餐,爱人在侧的陪伴……这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幅印象派的油画。陈建宇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与幸福,感觉那些曾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重负,似乎都暂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甚至开始和林梅商量,下午要不要一起去湖边散散步,或者去附近的小镇逛逛周末的集市。
午餐时间,林梅正在厨房里哼着小曲,准备着她拿手的意式番茄肉酱面。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将洁白的料理台照得发亮。陈建宇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阅着一本关于人工智能在药物研发领域应用的最新专著,这是他为后续研究做的知识储备。空气中弥漫着番茄和罗勒叶的香气,一切都显得那么岁月静好。
突然,厨房里传来“哐当”一声刺耳的金属碰撞声,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
陈建宇的心猛地一沉,几乎是瞬间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冲向厨房。
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倒流,手脚冰凉。
林梅瘫倒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脸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把掉落在地上的汤勺,旁边散落着几颗滚落的番茄。她平日里红润的嘴唇此刻毫无血色,额头上渗着细密的冷汗。
“梅!林梅!”陈建宇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扑到妻子身边,颤抖着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气流时,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才稍稍回落了一些,但随即被更巨大的恐惧所攫住。
“梅!你怎么了?醒醒!看着我!”他轻轻拍打着妻子的脸颊,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而变了调。
林梅的眼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想睁开眼睛,但只是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便又陷入了昏迷。
陈建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科学家,基本的急救常识还是有的。他迅速检查了林梅的脉搏和呼吸,确认生命体征尚存,但极其微弱。他不敢随意挪动她,生怕造成二次伤害。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窗外阳光依旧明媚,鸟儿依旧在枝头欢唱,但厨房里,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陈建宇知道,他必须立刻寻求专业的医疗救助。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指尖因为慌乱而几次按错解锁密码。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拨通了急救号码
“急救中心吗?我需要救护车!立刻!我的妻子突然晕倒了,现在昏迷不醒!”他的声音因为焦急而带着哭腔,但吐字还算清晰。
电话那头的接线员显然训练有素,立刻用冷静而专业的语气询问着关键信息:“先生,请您冷静,告诉我您的具体位置,您妻子的年龄,以及她晕倒前是否有任何不适的症状?”
陈建宇飞快地报出了自家的详细地址,并简要描述了林梅的情况。
“好的,先生,我们已经派出了最近的救护车,预计在十分钟内抵达。在救护车到达之前,请确保您妻子的呼吸道通畅,如果可能的话,让她侧卧,以防呕吐物堵塞气管。请保持电话畅通,我们会随时与您联系。”接线员的声音像一剂镇定剂,让陈建宇慌乱的心神稍稍安定了一些。
挂断电话,他立刻按照接线员的指示,小心翼翼地将林梅的头部偏向一侧,并解开了她睡袍的领口,确保她呼吸顺畅。他跪在冰冷的瓷砖上,紧紧握着妻子冰凉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哽咽,泪水模糊了双眼。
“梅,你一定要坚持住……一定会没事的……救护车马上就来了……”他语无伦次地祈祷着,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悔恨。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早上还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晕倒?是自己这些天带给她的压力太大了吗?还是……还是有其他更可怕的原因?
他不敢再想下去。每一秒的等待,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他只能紧紧地握着妻子的手,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她,期盼着奇迹的发生。
十分钟,对于此刻的陈建宇来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当窗外终于传来由远及近、急促而刺耳的救护车警笛声时,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门口,打开大门,引导着身着橙色制服的急救人员冲进厨房。
专业的急救医生和护士迅速对林梅进行了初步检查和生命体征监测。心电图、血压、血氧饱和度……一项项冰冷的数据通过便携式仪器显示出来,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重锤敲击在陈建宇的心上。
“病人血压偏低,心率过速,血氧饱和度尚可,但意识尚未恢复。”一位经验丰富的急救医生一边快速进行着检查,一边沉声对同事下达指令,“建立静脉通路,生理盐水快速滴注,准备转运!”
林梅被小心地抬上担架,送上了救护车。陈建宇紧随其后,也跳上了救护车。他紧紧握着妻子冰凉的手,看着她苍白如纸的面容和紧闭的双眼,心如刀绞。救护车呼啸着驶向最近的、也是当地最好的综合性医院——苏黎世大学医院。这个他前几天还以一个“观察者”和“体检者”身份到访过的地方,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希望所在。
救护车的警笛声撕裂了小镇午后的宁静,在邻居们探询的目光中,载着昏迷的林梅和心急如焚的陈建宇,一路风驰电掣般地驶向了苏黎世大学医院——这个陈建宇不久前还因自身体检而踏足的地方,此刻却承载着他关于妻子生命安危的全部希望与恐惧。
急诊室里一片忙碌景象,各种仪器的滴答声、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其他病患压抑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令人窒息的画面。林梅很快被推入了抢救室,各种管线和监测设备迅速连接到她的身上。陈建宇被暂时拦在了抢救室门外,他焦躁地在门口来回踱步,双手紧紧地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每一分每一秒,对他而言都如同炼狱般的煎熬。
他想起了林梅早上还带着牙膏沫的吻,想起了她哼着小曲做饭时轻快的身影,想起了他们曾经在湖边散步时,她眼中对未来的憧憬。那些美好的画面,此刻却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在他心上反复切割。如果……如果林梅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他一直以为自己背负着拯救世界的重任,却忽略了身边最爱的人,忽略了她可能也早已承受着病痛的侵蚀。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一位身着白大褂、神情严肃的中年医生走了出来。陈建宇几乎是立刻扑了上去,声音因为紧张而沙哑变形:“医生!医生!我妻子……她怎么样了?”
医生扶了扶眼镜,看着眼前这位面色惨白、情绪激动的男子,语气沉重地说道:“先生,请您冷静一点。病人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意识也恢复了一些,但情况……非常不乐观。我们初步判断,她的大范围脑部出血是由颅内肿瘤压迫血管导致的。我们立刻安排了脑部CT和MRI检查,需要尽快明确肿瘤的性质和位置。”
“肿瘤?脑部肿瘤?”陈建宇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这个词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将他所有的侥幸都击得粉碎。他怎么也无法将“肿瘤”这个可怕的字眼与自己温柔善良、一直以来都显得健康的妻子联系在一起。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漫长而煎熬的等待。林梅被推去做各种影像学检查,陈建宇则像一个失了魂的木偶,守在检查室外。他的大脑一片混乱,各种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他想起了林梅之前偶尔会说有些头痛,但他总以为是操心画廊的事情太累了,或者只是普通的偏头痛,从未引起足够的重视。他还想起,在讨论要孩子的时候,林梅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犹豫和黯然……难道,她那个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什么了吗?
悔恨!无尽的悔恨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内心。他恨自己!恨自己这些年来沉迷于工作,沉迷于那个所谓的“伟大事业”,却对妻子的身体变化如此疏忽!他自诩为顶尖科学家,能够洞察基因的奥秘,却连最亲近的人的健康都未能守护好!如果他能早一点发现,早一点带她来检查,是不是……是不是就能避免今天这样的局面?
“建宇……”一个虚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他的自责。
陈建宇猛地抬起头,看到林梅躺在移动病床上,已经被推出了MRI检查室。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睛已经睁开,正虚弱地看着他,眼神中带着一丝歉意和令人心碎的温柔。
“梅!”陈建宇一个箭步冲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你……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林梅微微摇了摇头,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还好……就是有点……没力气。别哭,建宇,我……我没事的。”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陈建宇的心上。
很快,一位神经外科的资深专家,拿着刚刚出来的影像片和检查报告,将陈建宇叫到了办公室。办公室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陈先生,”专家指着灯箱上那些清晰的、布满了阴影的脑部影像图片,语气沉重而直接,“情况非常不乐观。您妻子的颅内,有一个非常大的恶性肿瘤,初步判断是……胶质母细胞瘤
胶质母细胞瘤!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在陈建宇的脑海中炸响。作为生物医药领域的顶尖科学家,他太清楚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了。这是中枢神经系统最常见、也是最具侵袭性的恶性肿瘤,恶性程度极高,生长迅速,极易复发,平均生存期极短。一旦到了晚期,几乎没有任何治愈的可能。
“医生……您是说……晚期?”陈建宇的声音因为绝望而颤抖,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专家沉痛地点了点头:“是的,陈先生。从影像上看,肿瘤的体积非常大,已经广泛浸润了周围的脑组织,并且造成了严重的颅内高压和脑疝风险,这也就是她今天突然晕倒和昏迷的主要原因。根据肿瘤的形态、位置以及目前的临床表现,我们判断……已经是四期,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晚期。”
“不……不可能的……她一直都好好的……怎么会……”陈建宇喃喃自语,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退了两步,如果不是扶着桌子,他恐怕已经瘫倒在地。他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林梅还那么年轻,他们还有那么多美好的未来没有实现,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到了癌症晚期?
“胶质母细胞瘤的早期症状往往不典型,很容易被忽略。”专家解释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可能只是一些间歇性的头痛、乏力、或者轻微的性格改变。很多患者都是在出现剧烈的神经系统症状,比如癫痫、偏瘫、或者像您妻子这样突然的意识障碍时,才被发现,而那个时候,往往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
“那……那还有救吗?医生!求求您!一定有办法的!手术?放疗?化疗?最新的靶向药?基因治疗?无论花多少钱!我们都可以!”陈建宇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语无伦次地哀求道。他想到自己是勒忒的首席科学家,勒忒拥有顶尖的医疗资源和前沿技术,或许……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专家看着他因绝望而扭曲的面容,眼神中充满了同情,但最终还是残忍地摇了摇头:“陈先生,请您冷静。对于晚期胶质母细胞瘤,目前的医学手段……确实非常有限。肿瘤的位置和浸润范围,已经不具备完全手术切除的条件了,强行手术风险极高,而且术后复发几乎是百分之百的。放疗和化疗,可能能在一定程度上延缓肿瘤的生长,减轻一些症状,但……也仅仅是争取一些时间,很难从根本上改变预后。”
“至于您提到的靶向药和基因治疗,”专家叹了口气,“虽然目前有很多相关的临床试验在进行,但针对GBM的有效靶点非常少,血脑屏障的存在也使得药物很难有效到达肿瘤部位。目前还没有哪种疗法能够被证实可以显著延长晚期GBM患者的生存期。”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利刃,将陈建宇心中最后一点希望彻底割碎。他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他想起了那些因为“普罗米修斯之火”而失去情感、失去家庭的人们,他曾经为他们感到痛苦和自责。但此刻,当他自己的爱人也面临着生命的绝境时,他才真正体会到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无力感。
在巨大的悲痛和冲击之后,陈建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林梅还需要他。他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问道:“医生,那……我们现在能做的,是什么?”
“目前最紧急的,是先通过药物降低颅内压,稳定她的生命体征。”专家说道,“等情况稍微稳定一些,我们可以考虑进行姑息性的放化疗,目的是尽可能地控制肿瘤生长,改善生活质量,延长……生存时间。但这只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生存时间……大概……还有多久?”陈建宇艰难地问出了这个他最不敢面对的问题。
专家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给出了一个残酷的数字:“如果……如果治疗有效,积极配合的话……乐观估计,可能……几个月到一年左右。但……也可能更短。”
几个月……到一年……
这个数字像一根无形的绞索,紧紧地勒住了陈建宇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崩塌了。
当陈建宇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林梅的病房时,林梅已经醒了过来。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看到陈建宇通红的双眼和失魂落魄的样子,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建宇,你……都知道了?”林梅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释然。
陈建宇走到床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林梅看着他痛苦的样子,眼中充满了怜惜和歉疚。她反手握住他的手,用微弱的力气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像是在安慰一个孩子。
“对不起,建宇……我一直瞒着你。”林梅的眼角渗出一滴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其实……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早就知道了?什么时候?”陈建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林梅的目光望向窗外,眼神中带着一丝悠远的回忆:“还记得……我们从极乐公司出来后,在家里,我跟你说……想要个孩子吗?”
陈建宇的心猛地一抽,他当然记得。那也是他内心恐惧的开端。
“那个时候,”林梅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我就已经……经常头痛了。有时候会突然眼前发黑,或者手脚发麻。我……我偷偷去社区医院做过一些检查,医生当时就怀疑……不太好。后来……后来在你去勒忒之前,我又去苏黎世大学医院……就是这里,做了一次更详细的检查。结果……就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陈建宇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妻子竟然独自承受了这么久。
林梅转过头,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爱意和无奈:“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那个时候,你刚刚从极乐公司的阴影里走出来,正准备重新开始。我不想……不想再给你增加负担。而且,医生也说……我这个病,没什么好办法。我想……能多瞒一天,就多一天吧。至少,能让你……少担心一天。”
“傻瓜!你这个傻瓜!”陈建宇再也控制不住,将头埋在林梅的病床上,失声痛哭起来。他哭自己这些日子的疏忽,哭妻子的隐忍和善良,哭命运的无情和残酷。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背负着秘密和痛苦的人,却没想到,他最爱的人,也一直在默默地承受着更大的绝望。
林梅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眼泪也无声地滑落。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秘密了。剩下的,只有共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残酷的判决。
在林梅被确诊为胶质母细胞瘤晚期的最初几天,陈建宇几乎是在一种行尸走肉的状态下度过的。白日里,他强打精神,在病床前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妻子,为她擦拭身体,喂她进食,轻声细语地和她聊着一些轻松的往事,试图用自己笨拙的方式驱散她眉宇间的忧愁和病痛带来的不适。夜晚,当林梅在止痛药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后,他便会独自一人蜷缩在陪护床上,任由无边的悔恨、恐惧和绝望将自己吞噬。
苏黎世大学医院的神经外科团队为林梅制定了姑息性放化疗的方案,旨在尽可能地缩小肿瘤体积,缓解颅内高压的症状,争取一些宝贵的生存时间。陈建宇动用了自己在勒忒公司的关系,确保林梅能够得到最好的医疗资源和最细致的护理。勒忒的首席科学官施耐德博士在得知消息后,也亲自打来电话表示慰问,并指示公司行政部门全力配合陈建宇的需求,甚至提出可以联系德国顶尖的神经肿瘤专家前来会诊。
但陈建宇心中清楚,这一切,都只是杯水车薪。胶质母细胞瘤,这个医学界公认的“绝症之王”,一旦到了晚期,任何治疗手段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看着妻子日渐消瘦的面容和因为化疗而开始脱落的头发,心如刀割。他宁愿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回妻子的健康,但现实却是如此残酷,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地流逝。
这天傍晚,陈建宇刚为林梅掖好被角,看着她疲惫地睡去,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他回头一看,竟是李伟。
李伟提着一个果篮,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显然是刚从慕尼黑的勒忒公司下班,直接赶过来的。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示出他行程的匆忙。
“陈博士,”李伟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吵醒病床上的林梅,“我……我刚听说嫂子的情况,就立刻过来了。实在抱歉,这几天公司事情比较多,没能早点来看望。”
“阿伟,你太客气了。”陈建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起身将他引到病房外的小会客区,“你能来我已经很感激了。快坐吧,刚从慕尼黑过来,一定很累。”
“还好。”李伟放下果篮,目光担忧地望向病房内林梅沉睡的身影,“嫂子……她现在怎么样了?”
陈建宇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他疲惫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医生说……情况很不好。是胶质母细胞瘤晚期,肿瘤太大了,已经没办法手术了。现在只能……只能做放化疗,希望能多拖延一点时间。”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绝望。
李伟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惋惜,但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陈博士,嫂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挺过去的。”
这句安慰的话语显得有些苍白无力,但陈建宇还是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两人在会客区又聊了几句关于林梅病情和治疗方案的事情。李伟详细询问了医生的诊断和建议,不时提出一些专业性的问题,展现出他作为生物医药领域研究员的深厚功底。陈建宇此刻心乱如麻,也只是机械地回答着。
过了一会儿,李伟看了一眼病房的方向,然后压低声音,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对陈建宇说道:“陈博士,我想……单独和您谈谈,可以吗?关于……关于嫂子的病情,我或许……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
陈建宇心中一动,抬起头,看向李伟。李伟的眼神平静而深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好。”陈建宇点了点头,带着李伟来到了医院楼下僻静的花园角落。
夜色渐浓,花园里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芒。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
“阿伟,你刚才说……有想法?”陈建宇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尽管理智告诉他希望渺茫,但此刻任何一丝可能性,他都不愿放弃。
李伟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旁人,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陈博士,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可能有些……不合时宜,甚至有些残忍。但是,嫂子的情况,您比我更清楚,常规的医学手段,恐怕……很难有奇迹了。”
陈建宇的心沉了下去,李伟的话虽然残忍,却是事实。
“但是,”李伟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着陈建宇,“我们手中……或者说,您手中,其实还掌握着一种可能性。一种……或许能创造奇迹的可能性。”
“你是说……”陈建宇的呼吸猛地一滞,一个他刻意回避、却又在内心深处反复挣扎的念头,被李伟无情地挑破了。
“是的,陈博士。”李伟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重锤般敲击在陈建宇的心上,“普罗米修斯之火。”
“不!绝对不行!”陈建宇几乎是立刻、本能地厉声拒绝,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阿伟!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难道忘了‘普罗米修斯之火’是什么东西吗?它会剥夺人的情感,剥夺人的欲望,把人变成一个……一个没有灵魂的永生怪物!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让梅变成那样!”
他情绪激动,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音量。他无法相信,这个提议竟然会从李伟口中说出。李伟是他最信任的伙伴,是和他一起并肩作战、揭露极乐公司阴谋的盟友,他怎么会……
“陈博士,请您冷静!”李伟的声音依旧沉稳,他伸出手,示意陈建宇平复情绪,“我当然知道‘普罗米修斯之火’的副作用,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它的可怕之处。但是,请您想一想,它在延长生命、逆转衰老、治愈绝症方面的强大能力,也是毋庸置疑的!否则,它也不可能在初期欺骗那么多人,创造那么大的商业帝国!”
“那又怎么样?!”陈建宇打断他,眼中充满了血丝,“用梅的灵魂,去换取一副没有情感的、空洞的长寿躯壳?那样的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不!甚至比死了更痛苦!我宁愿……我宁愿陪着她,走完这最后一段有爱、有痛、有血有肉的人生,也绝不会让她变成芬奇那种……那种怪物!”
“可是,陈博士,您有没有想过嫂子自己的感受?”李伟的语气突然变得尖锐起来,像一把利刃直刺陈建宇最脆弱的痛处,“您说您宁愿陪她走完最后一段,但您问过她愿不愿意就这么离开吗?她还那么年轻,她对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眷恋!她真的甘心就这么被病魔夺去生命吗?”
“她当然不想死!但她更不想失去自我!”陈建宇反驳道,声音却不自觉地弱了几分。
“失去自我?还是失去生命?”李伟步步紧逼,眼神锐利如鹰,“陈博士,这是一个选择题。一个残酷的、但却不得不面对的选择题。‘普罗米修斯之火’确实会带来情感的淡漠,但它也能清除癌细胞,修复受损的基因,让嫂子的身体恢复健康!她可以继续活下去,继续看着这个世界,继续……陪在您的身边。哪怕……那种陪伴的方式会有些不同。”
“不同?那岂止是不同!”陈建宇痛苦地摇着头,“那样的她,还是梅吗?一个对我没有爱,对生活没有热情,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梅?我……我无法接受!”
“但您有没有想过,如果嫂子知道了有这样一种可能性,一种可以让她活下去的可能性,她会怎么选择?”李伟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说服力,“您是科学家,陈博士,您应该比任何人都更理性。‘普罗米修斯之火’的副作用,我们已经在勒忒公司着手研究解决方案了,不是吗?虽然LX-001失败了,但不代表我们未来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只要嫂子能活下去,就有希望!就有可能等到我们研发出真正能够恢复情感的‘解药’的那一天!”
李伟的话像魔咒一般,在陈建宇的脑海中回响。活下去……就有希望……
是啊,只要能活下去。如果林梅能够活下去,哪怕暂时失去情感,但至少她的生命还在,他们还有时间,还有未来。或许……或许真的有一天,他能研发出真正的解药,让林梅重新变回那个充满爱与活力的妻子。
这个念头,像一颗带着剧毒的种子,在陈建宇绝望的心田中迅速生根发芽。他开始动摇了。
“可是……‘普罗米修斯之火’的制剂……我们现在根本不可能拿到合法的、安全的制剂。”陈建宇的声音带着一丝挣扎,他在寻找拒绝的理由,但内心却已经开始被李伟的提议所腐蚀。
李伟的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眼神深邃:“陈博士,您忘了马库斯·科普勒吗?他为了救他的母亲,不惜一切代价去寻找黑市上的‘火种’。既然有需求,就一定有供应。以您和勒忒公司现在的资源和影响力,如果真的下定决心,我相信……找到可靠的渠道,并非完全不可能。甚至……我们可以向施耐德博士求助,他或许……会有办法。”
陈建宇的心彻底乱了。他看着李伟,这个曾经和他一起并肩作战、揭露“普罗米修斯之火”罪恶的年轻人,此刻却像一个魔鬼的使者,用最诱人、也最致命的提议,将他一步步拖向深渊。
“阿伟……”陈建宇的声音艰涩无比,“你……你真的认为,这是对的吗?”
李伟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坦然而坚定:“陈博士,我不知道什么是绝对的对与错。我只知道,生命是最宝贵的。在生死面前,很多我们曾经坚守的原则,或许……都值得重新考量。您先不要急着拒绝,好好想一想。更重要的是……去问问嫂子自己的意愿吧。让她自己来做这个决定。无论她选择什么,我们都应该尊重她。”
说完,李伟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陈建宇,等待着他的回答。
陈建宇站在原地,晚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乱了他纷杂的思绪。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一条路通向坚守原则但眼睁睁看着爱人逝去的痛苦,另一条路则通向用魔鬼的火焰换取生命延续、但可能永远失去灵魂的未知。
他该何去何从?
最终,他疲惫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说道:“好……我会……我会和梅商量。让她……自己决定。”
这个夜晚,对于陈建宇而言,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李伟的提议像一块巨石投入他本已混乱不堪的心湖,激起了万丈波澜。他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独自坐了很久,直到深夜的寒气浸透了他的衣衫,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林梅的病床边。
林梅依然在沉睡,化疗药物的副作用让她显得异常虚弱。陈建宇坐在床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贪婪地凝视着妻子的睡颜。她的脸颊因为病痛而消瘦了许多,曾经乌黑亮丽的头发也变得稀疏枯黄。但他依然能从那紧闭的眼帘和微微蹙起的眉头间,看到她平日里的温柔与坚强。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他心中一痛。他该如何向她开口?如何向她描述那个用灵魂换取生命的残酷选择?
他想起了他们相识相恋的过往,那些一起经历过的风风雨雨,那些平凡而温馨的日常点滴。林梅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他所有奋斗的意义所在。如果失去了她,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价值?
“普罗米修斯之火”……这个他亲手创造出来,又亲手试图毁灭的怪物,如今却以一种如此诡异的方式,再次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并且成为了拯救他爱人的唯一……可能的希望?这简直是命运对他最残忍的嘲弄。
他一夜无眠,在痛苦、挣扎与自我拷问中煎熬着。直到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林梅苍白的脸上时,他才下定了决心。
他必须告诉林梅真相,让她自己做出选择。无论她选择什么,他都会尊重她,陪伴她,直到最后一刻。
林梅醒来的时候,看到陈建宇通宵未睡,布满血丝的双眼,心中便猜到了几分。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开口。
陈建宇握着她的手,声音因为一夜的煎熬而沙哑得厉害。他艰难地、一字一句地,将李伟的提议,以及“普罗米修斯之火”可能带来的生命延续和必然付出的情感代价,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林梅。他没有丝毫隐瞒,也没有丝毫诱导,只是将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
林梅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直到陈建宇说完,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神中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疲惫。
“建宇,”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也谢谢……李伟。”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虚弱却温柔的笑容:“我……我不想用那个东西。”
“梅……”陈建宇的心猛地一沉,他预料到可能会是这个结果,但当亲耳听到时,依然感到一阵窒息。
“建宇,你听我说。”林梅轻轻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平静下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你想让我活下去。但是,如果活下去的代价,是变成一个没有感情、没有欲望的……躯壳,那样的我,还是我吗?那样的活着,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的目光温柔地凝视着陈建宇,眼中充满了深深的爱恋和不舍:“我爱你,建宇。我爱你的才华,爱你的善良,爱你的执着,甚至爱你偶尔的固执和不解风情。我爱我们一起经历过的所有喜怒哀乐,那些争吵,那些欢笑,那些拥抱,那些亲吻……那些才是构成我们爱情、构成我生命的全部啊。”
“如果我用了‘普罗米修斯之火’,或许我的身体能够健康地活很久很久。但是,那个时候的我,还会记得这些吗?还会像现在这样,深情地看着你,感受着你手心的温度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想……不想变成一个对你、对这个世界都无动于衷的陌生人。”
“而且,”林梅的声音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如果我真的变成了那样,能够永生不死……那我岂不是要眼睁睁地看着你……看着你先我而去?看着你一点点变老,然后离开我?建宇,那种痛苦,那种漫长而绝望的等待,我……我无法承受。那比死亡本身,还要可怕一万倍。”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泪水再次湿润了眼眶:“所以,建宇,答应我,不要再想那个东西了。我们……就按照医生的建议,做我们能做的一切,然后……把剩下的,交给命运吧。好不好?”
陈建宇紧紧地抱着妻子,泪水无声地滑落。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林梅的选择。她的爱,是如此纯粹,如此炽热,如此……无私。她宁愿选择有尊严、有爱地离去,也不愿选择一种没有灵魂的、冰冷的永生。
“好……梅……我答应你。”陈建宇的声音沙哑而哽咽,他将脸深深埋在妻子的颈窝,感受着她最后的气息和温度,“我们……一起面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陈建宇放下了所有工作,全身心地陪伴在林梅身边。他为她读书,陪她看夕阳,和她一起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他们不再谈论病情,不再谈论未来,只是珍惜着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
林梅的身体状况在放化疗的作用下,有过短暂的好转,但很快,癌细胞便以更凶猛的姿态卷土重来。她的身体日渐衰弱,意识也开始时常模糊。但只要她清醒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温柔的笑容,眼中总是充满了对陈建宇的爱恋。
陈建宇一直守护在她的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