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钝剑新声06

指尖下那三个孤零零的音符——“哆”、“唆”、“啦”——的微弱震颤似乎还未完全消散。囡囡拍着小手的笑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像一串清脆的风铃。陈光的手指却像被那冰凉的琴键粘住了,僵硬地悬停在最后一个“啦”音上,指腹感受着木质和象牙(或是仿象牙)温润又微凉的触感,以及那余韵里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的物理振动。

它不连贯,不成调,甚至算不上一个乐句。

但这声音,确确实实是经由他陈光的手指,按下去的。

一种极其陌生的、微弱的电流感,从指尖窜上手臂,直抵心口。不是喜悦,不是激动,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自己也能让这沉默的、高贵的乐器发出一点声响,哪怕是最笨拙、最原始的。

“叔叔,再弹一遍!再弹一遍!”囡囡摇晃着他的胳膊,把他从这奇异的怔忡中拽了出来。

陈光有些慌乱地收回手,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囡囡自己弹,叔叔……看着你弹。”他笨拙地转移话题,声音干涩。

好在林晚很快回来了,带着一身室外的微凉气息和歉意的笑容。囡囡立刻扑过去炫耀自己教叔叔弹了“小星星”,林晚笑着摸摸女儿的头,目光扫过陈光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温和的鼓励。她没多问,只是再次感谢陈光,将装着三十块钱的信封递给他。

离开馨雅苑时,夜色已深。城市的霓虹在车窗玻璃上流淌成模糊的光带。陈光骑着车,冷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脑海里那三个音符的回响,也吹不散心底那一点刚刚萌发、又被他自己强行按下去的悸动。口袋里那三十块钱和之前跑腿赚的五十块,此刻似乎都带上了一点那琴键的微凉触感。

回到“老城根”,楼道里新换的声控灯依旧忠实地亮着,驱散黑暗。他掏出钥匙,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对门赵大妈家紧闭的房门。自从张婆婆住院,赵大妈白天去医院陪护,晚上回来得很晚。楼道里少了她的唠叨,反而显得过分安静。

钥匙插进锁孔,拧动。推开自己那扇薄铁门,一股熟悉的、封闭空间特有的微浊空气涌出。他踏进去,反手关上门。隔绝了楼道的光线,房间里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没。

他摸索着墙上的开关。“啪嗒。”

灯没亮。

陈光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又按了两下。开关发出空洞的咔哒声,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漆黑。停电了?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楼下其他住户的窗户里透出灯光,对面楼的灯火也亮着。

只有他这间屋,像是被遗忘在黑暗里。

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第一反应是跳闸。走到门口,打开那个嵌在墙上的、老旧的配电箱小铁门。里面黑黢黢的,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眯着眼去看那个小小的空气开关——跳闸的开关应该是朝下的。但那个总闸的黑色小扳手,分明是朝上的“合闸”状态。

不是跳闸。

难道是灯泡坏了?他搬过椅子,踩上去,小心翼翼地拧下天花板上那个光秃秃的节能灯泡。对着窗外光线看了看,灯丝似乎没有断。他又拧回去,拧紧。再次按开关。

黑暗,依旧顽固地笼罩着一切。

陈光站在椅子上,在浓墨般的黑暗里,茫然四顾。冰冷的空气像无形的潮水,一点点浸透他单薄的工装外套。疲惫、挫败、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独感,在失去光明的瞬间,如同蛰伏已久的猛兽,骤然扑了上来,将他死死按在冰冷的黑暗中。

他慢慢地从椅子上下来,没有试图再去找蜡烛或者手电——他根本没有。他摸索着走到床边,脱掉外套,和衣躺下,拉过薄被把自己裹紧。身体很累,但大脑却异常清醒。黑暗中,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被放大了。老旧水管在隔壁墙里偶尔发出的“咚”的一声闷响,远处街道上模糊的车流声,甚至自己沉重而缓慢的心跳,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白天的一切在黑暗中轮番上演:张婆婆腿上厚重的石膏,赵大妈护工服上消毒水的味道,刘姐咄咄逼人的脸,老周那张油腻的“已付清”修车单,林晚温和的笑容,囡囡按在他手指上的温热小手,还有那三个笨拙的音符……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褪色,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黑暗中那架沉默的钢琴模糊的轮廓。那黑白分明的琴键,在记忆里似乎散发着一种微弱的、清冷的光。

他闭上眼,试图驱散这些影像。但黑暗中,那三个音符——“哆”、“唆”、“啦”——却异常清晰地、一遍又一遍地、单调地在脑海里回响起来。叮……唆……啦……叮……唆……啦……像某种执拗的叩问,敲打着他沉寂的心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更久。门外突然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接着是对门开门的声响,然后是赵大妈疲惫的、刻意压低的嘟囔声:“累死了……这腿脚……”

陈光猛地睁开眼。对门有声音,说明……有电!

他几乎是弹坐起来,再次冲到墙边,用力拍打开关。咔哒,咔哒。回应他的,依旧是冰冷的、死寂的黑暗。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了上来,夹杂着被戏弄的屈辱感。为什么只有他这里没电?他冲出门,楼道里声控灯应声而亮。他走到自己门口那个嵌在墙里的、锈迹斑斑的老旧电表箱前。电表箱的小玻璃窗蒙着厚厚的灰尘,他凑近了,借着楼道灯光,费力地朝里面看。

电表上那个小小的铝盘,纹丝不动。旁边那个代表用电的红色小指示灯,也寂然无光。

他抬头看向连接电表和自己房间的那一小截裸露的进户线。电线老旧,外皮有些发硬。他的目光顺着电线移动……突然,在电线进入他房间墙壁的那个套管口附近,他看到了!

一小截电线外皮被什么东西啃破了!露出了里面一小段铜丝!破口很新,边缘还有细小的啮齿痕迹!

老鼠!

一股寒意瞬间取代了怒火。是老鼠!是老鼠咬断了电线!他房间的黑暗,不是意外,不是遗忘,是被一只该死的老鼠生生咬断了光明!

他站在冰冷的楼道里,看着那个小小的破口,看着死寂的电表,看着自己紧闭的、被黑暗吞噬的房门。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连一只老鼠都斗不过。他连自己房间里的一盏灯都保不住。

他慢慢走回房间,重新关上门,将自己重新投入那片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他靠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地上,头埋在膝盖里。口袋里那几张纸币的棱角硌着大腿,提醒着他现实的窘迫。修电线?找电工?又是一笔他难以承受的开支。

黑暗和寂静,像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需要一点声音,一点能打破这死寂的声音。他摸索着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的光在黑暗中刺得他眼睛发痛。他下意识地划开屏幕,手指在冰冷的玻璃上漫无目的地滑动。音乐APP……他几乎没有打开过。手指悬停在图标上,犹豫着。最终,他点开了那个绿色的、带着音符标志的应用。

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首系统自带的试听曲。他胡乱点开一首,是舒缓的钢琴曲。轻柔的旋律立刻从手机小小的扬声器里流淌出来,在狭小的、黑暗的空间里回荡。

叮叮咚咚的琴音,干净,流畅,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这和他指尖按出的那三个孤立的、笨拙的音符截然不同。这是完整的、优美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音乐。

陈光靠在门板上,在绝对的黑暗里,闭着眼,静静地听着。琴声像温柔的溪流,冲刷着他心头的焦躁和冰冷。他紧绷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放松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曲终了。手机屏幕自动暗了下去,音乐停止。黑暗和寂静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刚才那流淌的琴音,像在黑暗中留下了一道微光的轨迹。

他摸索着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不远处,24小时便利店的灯箱散发着恒定的、苍白的光芒,像一个永不疲倦的守夜人。他默默地看着那片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摊开的、在微弱光线中显得格外粗糙的手掌。

……

第二天,送快递的间隙,陈光特意绕路去了五金店。他买了一段最便宜的花线,一卷绝缘胶布,一把小号的老虎钳,还有一小块粘鼠板。一共花了不到二十块。他小心地把这些东西塞进工装外套宽大的口袋里。

晚上回到“老城根”,楼道里依旧只有赵大妈家透出灯光和电视的声音。他打开自己房间的门,迎接他的依然是浓稠的黑暗。他没有开手机照明,只是借着窗外便利店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搬过椅子,踩上去,用老虎钳小心地剪掉那截被老鼠咬破的电线,剥开两端线头,露出铜芯。然后,他拿出新买的花线,同样剥开线头,将铜丝缠绕在一起,拧紧。最后,用厚厚的绝缘胶布一层层、严严实实地包裹好接头。

动作不算熟练,但足够仔细。做完这一切,他跳下椅子,走到墙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开关。

“啪嗒。”

柔和的白光瞬间倾泻而下,驱散了房间里盘踞已久的黑暗,也照亮了他脸上沾着的一点灰尘和汗水。灯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随即,一种微小的、久违的掌控感,伴随着这失而复得的光明,悄然滋生。他抬头看着那盏重新亮起的节能灯,像个沉默的胜利者。

他把那块粘鼠板,小心地放在了墙角老鼠可能经过的路径上。

做完这一切,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他草草吃了东西,洗漱,躺在床上。灯光亮着,他却没有立刻关掉。他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那圈熟悉的光晕,脑子里很空,却又似乎塞满了东西。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晚发来的信息。

>**陈光,不好意思又要麻烦你。囡囡幼儿园明天下午临时有活动,原定的陪练时间可能得改到晚上八点以后了,你看方便吗?如果太晚就算了。**

晚上八点以后。陈光看着信息,又抬眼看了看床头柜上那个老旧的闹钟。时间指向九点半。他犹豫了一下,手指在屏幕上敲打:

>**可以的,林老师。八点后我有空。**

发送。

他放下手机,目光再次投向天花板的光晕。八点后……馨雅苑那架钢琴……囡囡的小手……还有……那黑白分明的琴键。

一种莫名的、带着点微酸和期冀的情绪,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在疲惫的土壤里,悄悄地拱了一下。他翻了个身,关掉了灯。房间重新陷入黑暗,但这一次,他很快睡着了。梦里没有桥洞的冰冷,没有破门的狰狞,只有一片模糊的、流动的光影,光影里似乎有叮咚的声响。

……

第二天送快递,陈光感觉脚步都轻快了一些。路过“幸福里”小区时,他下意识地朝那棵老槐树望了一眼。阳光正好,树影婆娑。他没停留,只是嘴角无意识地向上弯了一下。

傍晚,他特意提前结束了最后一个区域的派送,回到“老城根”。先检查了一下墙角的粘鼠板——空荡荡的,没有收获。他不在意,换了身相对干净的衣服,对着水龙头仔细洗了把脸,连指甲缝里的灰都抠了抠。

七点五十,他跨上小电驴,驶向馨雅苑。城市的霓虹初上,晚风带着白天的余温。他骑得很稳,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按下门铃,开门的依旧是林晚。她似乎刚洗过澡,头发微湿,穿着宽松的家居服,脸上带着一丝倦意,但笑容温和:“陈光,快进来,麻烦你这么晚还跑一趟。囡囡刚洗完澡,精神头还挺足。”

客厅里亮着柔和的暖光。囡囡果然还没睡,穿着毛茸茸的小熊睡衣,头发湿漉漉地披着,正坐在钢琴前,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琴键,发出不成调的叮咚声。看到陈光,她立刻扭过头,甜甜地叫了声:“叔叔!”

“囡囡今天这么精神啊。”陈光走过去,在琴凳上坐下。琴凳依旧宽大,带着木质的温润。

林晚给陈光倒了杯水:“今晚就麻烦你看着她随便练练昨天那几个音就好,别让她玩太疯。我先去把几份乐谱整理完,就在书房,有事叫我。”她指了指旁边关着门的房间。

“好的,林老师。”陈光点点头。

林晚进了书房,轻轻关上门。客厅里只剩下陈光和囡囡,还有那架在灯光下泛着幽光的钢琴。囡囡立刻来了精神,小手指着谱子:“叔叔,你看,我今天认识这个‘发’了!妈妈教的!”

她的小手在琴键上找到位置,用力按下去:“发——!”

声音清脆响亮。

“囡囡真棒。”陈光由衷地夸了一句。

囡囡受到鼓励,开始兴致勃勃地把认识的几个音——“哆”、“唻”、“咪”、“发”——轮流按一遍,嘴里还念念有词。她按得很用力,像是在完成一项重要的仪式。

陈光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她。灯光下,囡囡专注的侧脸,白皙的小手,还有那随着按动琴键而微微晃动的、毛茸茸的小脑袋,构成了一幅温暖的画面。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飘向旁边那些沉默的琴键。

囡囡按了一会儿,新鲜劲过去了,小身体开始不安分地扭动。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揉了揉眼睛,显然困意开始上涌。她放下小手,转过身,靠在陈光胳膊上,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叔叔……我困了……不想弹了……”

“那就不弹了。”陈光轻声说,伸手轻轻扶住她软软的小身体,“囡囡今天很认真了。”

囡囡含糊地“嗯”了一声,把小脑袋靠在陈光的手臂上,眼皮开始打架,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垂下。

客厅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囡囡均匀细小的呼吸声,还有书房里隐约传来的、林晚翻阅纸张的轻微沙沙声。

陈光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生怕惊醒了臂弯里这个柔软的小生命。他的目光,终于可以毫无阻碍地、长久地落在那排黑白琴键上。灯光柔和地洒在光滑的漆面上,反射出温润的光泽。每一个琴键都安静地躺在那里,像等待被唤醒的精灵。

一种强烈的冲动,毫无预兆地、如同涨潮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那冲动比上次被囡囡拉着手指时更甚,更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鼓噪着他的血脉。

他想碰一碰它。

不是被动的,不是被引导的。

是他自己。主动的。去碰一碰。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按捺。他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了,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沉重地跳动起来。他看了一眼臂弯里熟睡的囡囡,又侧耳听了听书房里依旧平稳的翻页声。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小心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那只手,因为长期劳作,指节略显粗大,皮肤粗糙,甚至有几处细小的伤痕和老茧。它笨拙,僵硬,与眼前这优雅的乐器格格不入。

手臂像是灌了铅,抬起的过程无比艰难。他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定在中央C那个熟悉的白色琴键上。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近了。更近了。

粗糙的指腹,带着汗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终于,轻轻地、试探性地,触碰到了那光滑、微凉、象牙质感的琴键表面。

没有按下。只是触碰。

一股微弱的电流感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那感觉如此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酥麻和战栗。

他的手指没有离开,贪婪地感受着那独特的触感——坚硬中带着温润,冰凉下似乎又蕴藏着某种待发的能量。他小心翼翼地移动指尖,感受着琴键与琴键之间那细微的缝隙,感受着它们光滑的弧面。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调动起每一块肌肉,控制着那根微微颤抖的食指,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专注和……生涩的勇气,向下按去。

力量很轻,很慢。

琴槌被触动,敲击琴弦。

“叮——”

一个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音符,如同初春冰面下第一滴融化的水珠,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在寂静的、只有呼吸声的客厅里,悄然响起。

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瞬间穿透了空气,也穿透了陈光的耳膜,直抵灵魂深处。

他像被这声音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血液似乎全部涌上了头顶,脸颊滚烫。他下意识地看向臂弯里的囡囡——还好,小家伙只是咂了咂嘴,睡得正香。他又紧张地瞥了一眼书房紧闭的门——里面翻页的声音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平稳。

他低下头,死死地盯着自己那根刚刚触碰了琴键的食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微凉的触感和那奇妙的振动感。那声“叮”仿佛还在空气中袅袅回荡,余音缠绕着他的神经。

是他按下去的。

主动的。自己按下去的。

没有引导,没有要求。

仅仅是因为……他想。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惶恐、羞耻、震惊和一种难以名状的狂喜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这简单的触碰,这孤立的音符,对他而言,却像完成了一次艰难的、无声的跋涉,一次对沉寂自我的、微小的、却石破天惊的叩问。

他靠在琴凳上,身体微微发抖,在寂静的暖光里,在臂弯中孩子均匀的呼吸声里,久久无法平息。窗外城市的灯火无声流淌,而他内心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似乎被这轻轻一“叮”,凿开了一道细小的裂缝,有微弱的光,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