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涌

月考后的青藤中学被厚重的云层笼罩,潮湿的空气里浮动着不安的因子。铅灰色的云团压得极低,仿佛伸手就能触到那潮湿的棉絮。红榜前人头攒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与叹息声交织成网,将林夏困在其中。她攥着被汗水浸湿的成绩单,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目光在榜单上急切搜寻。指尖划过一个个名字时,心跳声在耳膜下轰鸣,直到“高二(3)班林夏“的名字出现在第三名的位置,眼眶瞬间发烫——这是她熬过二十三个通宵,用咖啡和止疼药堆砌出的成绩。为了弄懂一道数学压轴题,她在图书馆待到凌晨两点;为了完成老师布置的美术作业,她连续三天只睡四个小时。校服口袋里的银杏叶钥匙扣随着心跳轻轻撞击大腿,那是江叙特意挑的款式,叶片背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夏“字,每次摸到这个凸起的刻痕,她都会想起江叙在文具店里认真挑选的模样。

她小跑着穿过洒满银杏叶的长廊,帆布鞋踏碎满地金黄。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打旋,寒意顺着衣领灌进脖颈。路过教师办公室时,虚掩的门缝里飘出的对话如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沸腾的血液。江叙母亲猩红的指甲重重叩击桌面,震得玻璃茶杯嗡嗡作响:“他父亲搞音乐搞到公司破产跳楼,我绝不能让江叙重蹈覆辙!“这句话像根钢钉,直直钉入林夏太阳穴。记忆突然闪回某个周末,江叙曾漫不经心地提起父亲,说小时候总跟着父亲去录音棚,那里的隔音棉是深蓝色的,像夜空。此刻才明白,那片“夜空“背后藏着如此沉重的往事。

透过门缝,她看见江叙笔直地站在窗前,逆光的轮廓像座苍白的雕像。他紧攥着的音乐比赛报名表边角已经卷起毛边,那是他们花了三个周末反复修改的曲目单,每个音符旁都有她用彩铅标注的批注。记得某个雨夜,他们挤在音乐教室的角落里,就着台灯的暖光讨论如何改编《卡农》,江叙的手指不小心沾上了她的颜料,在曲谱上留下一道蓝色的痕迹。此刻那张承载着无数期待的报名表,在江叙手中被攥得发皱。

“林氏印刷的存亡,就看江叙怎么选了。“女人将支票拍在桌上的声音清脆刺耳,林夏突然想起父亲最近总在深夜对着账本发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想起母亲偷偷抹泪时被她撞见的慌乱神情;想起家里餐桌上越来越少的荤菜。原来那些她以为的经营困境,是别人精心布置的棋局。打印机的轰鸣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小时候她总爱躲在印刷车间的纸堆里玩耍,油墨的味道混合着父亲的汗水,是她最熟悉的童年气息。而现在,这一切都成了威胁的筹码。

当“送他去美国“几个字落下,江叙终于抬起头。林夏看见他喉结剧烈滚动,后颈那道淡粉色疤痕在惨白的皮肤下凸起,像条即将苏醒的蛇。他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可怕:“我答应。但请您保证,不动林家分毫。“这句话让林夏浑身发冷,原来他的冷漠疏离,是用自己的未来换取她的安稳。她想冲进去,想告诉江叙她不在乎印刷厂,不在乎那些钱,她只在乎他。但双腿像被钉住般无法移动,泪水模糊了视线。

林夏的成绩单飘落在地,被风卷进墙角的绿萝盆栽。她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开,校服裙摆扫倒了走廊里的灭火器,金属撞击声惊飞了窗外的麻雀。校史馆后的银杏林里,她蜷缩在满地枯叶中,任凭眼泪将泥土砸出小坑。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十七次,最后停在一条短信:以后别来找我。发送时间显示为00:03,正是他们往常结束练琴,并肩穿过月光回家的时刻。曾经,他们会在这条路上分享彼此的梦想,江叙说要在最大的舞台上弹吉他,她要办最轰动的画展。而现在,这条熟悉的路只剩下她一人。

第二天清晨,林夏在校门口远远望见江叙。他换上了笔挺的深蓝色校服,每道褶皱都熨烫得一丝不苟。曾经随意卷起的袖口规规矩矩扣到腕间,那块承载无数回忆的银杏叶手链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块银灰色智能手表,冰冷的屏幕映着他淡漠的侧脸。当他与苏晴并肩走过时,林夏清楚地看见苏晴无名指上的钻戒——和江叙母亲昨天戴着的款式一模一样,戒托上镶嵌的碎钻在阳光下刺得她眼眶生疼。苏晴笑着将头靠在江叙肩上,而江叙眼神空洞,仿佛只是一具被掏空灵魂的躯壳。

接下来的日子,林夏像行尸走肉般在校园里游荡。音乐课上,老师弹奏的《卡农》让她浑身发抖,冲出教室呕吐在花坛边;美术课画人物速写时,笔下的线条总是不自觉勾勒出江叙的轮廓,最后只能将画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她开始频繁生病,发烧、咳嗽、胃痛,仿佛身体也在替她抗议命运的不公。

音乐教室的锁在第三周就生锈了。林夏隔着蒙尘的玻璃抚摸那架布满灰尘的钢琴,琴键缝隙里还卡着半截断弦,那是江叙练习高难度曲目时崩裂的。某次暴雨夜,她偷偷翻窗进去,在月光下打开江叙留下的吉他盒。琴弦上凝结着暗红的血痂,琴箱内侧贴着张泛黄的便签,是她随手写的“加油“,此刻被水渍晕染得模糊不清。她蜷缩在琴凳上,抱着吉他失声痛哭,琴弦划破掌心的疼痛,远不及心脏被撕裂的万分之一。

校庆日后台,林夏看着江叙为苏晴整理裙摆。苏晴娇笑着倚在他肩头,指尖轻轻划过他的锁骨,而他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机械地调整着话筒高度。当林夏冲过去时,他后退半步的动作快得像条件反射,撞翻的化妆箱里滚出瓶草莓味护手霜——正是她去年生日送他的,盖子已经摔裂,乳白色膏体在地面蜿蜒成扭曲的泪痕。

“江叙,我都知道了......“她话未说完,就被苏晴甜腻的声音打断:“这位同学,叙哥哥在准备演出呢。“江叙低头整理领结,喉间挤出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认错人了。“他转身时,林夏看见他后颈的疤痕又添了道新伤,新鲜的纱布边缘渗出点点血珠,洇湿了雪白的衬衫领口。那一刻,她突然明白,有些伤口永远无法愈合,有些话永远没有机会说出口。

深夜的音乐教室,林夏抱着素描本蜷缩在琴凳上。月光将画纸照得透亮,那些精心描绘的眉眼、指尖的纹路,此刻都变成了锋利的刀片。她颤抖着点燃打火机,火苗舔舐画纸的瞬间,仿佛看见江叙在火焰中朝她微笑。灰烬飘落在钢琴上,与琴键上干涸的血迹融为一体。窗外的银杏叶在风中簌簌作响,像是无数个被撕碎的承诺,在黑暗中发出呜咽。她想起江叙曾说过,候鸟南飞是为了寻找温暖,可她的候鸟,永远留在了这个寒冷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