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沉默列车

煤块硌得后背生疼,张小满蜷在运煤车厢角落,睫毛上沾着细煤灰。

列车碾过铁轨接缝的“哐当“声里,他听见自己喉咙发紧的吞咽声——刚才林掌柜突然出现在车厢门口时,他差点喊出声,好在及时咬住了舌尖。

此刻那抹月白长衫的影子又近了,带着股极淡的药香,是林掌柜药铺里陈皮混着艾草的味道。

“吱呀“一声,林掌柜在对面坐定。

车厢里没座椅,两人就着煤堆当凳子,中间隔着块从墙角捡来的破木板,权当桌子。

张小满盯着对方交叠在膝头的手,指节因常年握药碾子有些变形,此刻正一下、两下、三下叩着木板。

“咔、咔、咔。“

这声音比火车轰鸣还清晰。

张小满后颈的汗毛竖起来——三天前在药铺后堂,林掌柜教他认摩斯密码时,也是这样的节奏。

他喉结动了动,视线扫过对方袖扣:是颗磨得发亮的橄榄核,和平时戴的翡翠扳指不同。

“饿了吧。“林掌柜突然开口,嗓音像浸过温水的旧棉絮,把生硬的叩击声软和了。

他推过来个油纸包,边角沾着暗褐色的渍,像是糖稀。

张小满没动,目光先扒开油纸:半块烙饼,边沿烤得焦脆,中间还冒着热气;底下压着封信,信纸是天津启文斋的竹纸,纹路他认得——上个月林掌柜让他去取情报,就是用这种纸包的药。

“抵达天津后,有人接应。“林掌柜的手指点了点信封,指甲缝里还嵌着没擦净的煤灰,“吃。“

这两个字像根细针,扎破了张小满的警惕。

他想起今早离开沈阳前,沈老太塞给他的半块高粱饼,在逃票爬火车时掉了。

此刻烙饼的麦香混着车厢里的煤味,直往鼻子里钻。

他捏起烙饼的手有点抖,咬第一口时,焦脆的饼渣落进领口,痒得他缩了缩脖子。

“卖糖人的小哑巴。“林掌柜突然说。

张小满抬头,正撞进对方的眼睛里——那双眼平时总像蒙着层雾,此刻却亮得像淬了火的刀刃,“从现在起,你是跟着舅父去天津投亲的卖糖人。

记着,见人先笑,手在围裙上擦三下再接钱。“

他从怀里摸出块褪色的蓝布围裙,抖开时飘下些碎糖渣。

张小满接过来,指尖触到布料上硬邦邦的结块,是熬化的麦芽糖黏住的。

林掌柜又摸出个铜哨,比拇指稍大,刻着缠枝莲纹:“吹这个,要哑着嗓子喊'糖画嘞'。“他示范了声,尾音带着点河北梆子的颤,“特务喜欢揪着口音查,你得会变。“

张小满没应声,把围裙系在腰间。

他盯着林掌柜的嘴型,突然开口:“大兄弟,来个糖画不?“嗓音哑得像砂纸擦过,带着天津卫码头的混不吝气。

林掌柜愣了下,随即笑出声,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好小子,学戏班子的?“

“我爹......“张小满的喉咙突然哽住。

他想起木匠铺后屋,父亲总学评剧逗母亲笑,那声音还在耳边,人却已经埋在柳条湖的雪里了。

他低头扯了扯围裙带子,把话咽回肚子里。

“呜——“

列车长鸣,减速的震动从脚底往上窜。

张小满扒着车厢缝隙往外看,月台上挂着“锦州“两个字的木牌,被风吹得晃荡。

林掌柜突然咳嗽起来,短促的三声,像敲梆子。

张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今早药铺后堂对过的暗号。

他装作踉跄,膝盖撞在破木板上,“扑通“栽进煤堆里,手背擦出道血痕。

“哎哟!“他扯着嗓子喊,“这煤块硌人!“

车厢里原本低头打盹的乘客全抬头了。

抱着孩子的妇人惊呼,挑货担的老汉伸手要扶,连角落里打盹的车长都直起腰。

趁这当口,张小满瞥见林掌柜的手在煤堆里快速翻动——他今早藏在煤块下的牛皮纸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本翻得卷边的《本草纲目》,封皮上沾着茶渍,和林掌柜平时看的那本一模一样。

“小崽子毛手毛脚。“林掌柜过来拉他,掌心悄悄按了按他后腰——那是“安全“的暗号。

张小满抹了把脸,煤灰混着眼泪在脸上画出道黑道,倒真像被摔疼了。

“查票!“

粗哑的吆喝声从车厢那头传来。

张小满的指甲掐进掌心,看见两个穿藏青棉袍的男人挤进来,领口露出的制服扣闪着冷光——是伪满的警徽。

其中一个留着八字胡,右耳缺了块,和林掌柜说的“耳朵少半块的特务“分毫不差。

“证件。“八字胡的手伸到林掌柜面前,指节上有块烧伤的疤痕,“去哪儿?“

“天津投亲。“林掌柜递上良民证,手背上青筋凸起,“我这外甥哑巴,卖糖人谋生。“他拍了拍张小满的背,后者立刻举起铜哨吹了声,哑着嗓子喊:“糖画嘞——“

八字胡的目光在围裙上的糖渣、铜哨的刻纹上扫过,突然捏住张小满的手腕。“手挺巧啊?“他拇指碾过张小满指腹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刻刀留下的,“会画龙不?“

“画!“张小满点头,从围裙兜里摸出块碎糖,在破木板上快速画了条歪歪扭扭的龙。

糖稀遇冷凝结,龙尾巴还滴着晶亮的糖珠。

八字胡盯着看了会儿,突然笑了:“倒真像那么回事。“他松开手,转身走向下节车厢,皮靴跟敲得地板咚咚响。

列车重新启动时,张小满才发现后背全湿了。

林掌柜递来块帕子,他接过来擦手,帕角绣着朵极小的梅花——和地下联络站的暗号一样。

“顺昌。“林掌柜摸出块铜牌,铜绿斑斑的表面刻着两个字,“天津北门外,顺昌布庄。“他压低声音,“见着掌柜的,说'天气不错'。“

张小满把铜牌攥进手心,铜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骨头。

他想起小六子在冰上画的小人,举枪的那个小人突然和自己重叠起来——原来这就是“扛枪“,不是拿真刀真枪,是拿糖画、暗号、铜哨。

夜色漫进车厢时,煤油灯被风刮得忽明忽暗。

林掌柜靠在煤堆上,影子被拉得老长:“知道为啥选你不?“他没等回答,继续说,“你没家,没牵挂,敌人查不到你的根。

可也因为这样,“他的声音轻了些,像怕被风听见,“你走错一步,就再没回头路。“

张小满望着对方眼角的皱纹,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神——也是这样,把所有没说完的话都装进眼睛里。

他摸出怀表,秒针“咔嗒咔嗒“走着,和林掌柜的心跳声叠在一起。“我走得稳。“他说,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轻,却像钉子钉进木头,扎实。

列车钻进隧道,黑暗瞬间吞没一切。

张小满突然感到后颈一凉,林掌柜的手指正往他衣领里塞东西。“这是密电码。“老人的呼吸拂过他耳畔,“到天津后,找个没人的地儿看。“

隧道里的风声呼啸,张小满摸到衣领里的纸团,薄得像蝉翼。

火车冲出隧道的刹那,月光泼进来,林掌柜已经闭上眼,像是睡着了。

他的月白长衫上落满煤灰,看起来像落了层雪。

张小满握紧铜牌,顺昌布庄四个字在掌心烙出印子。

他望着窗外飞掠的树影,想起小六子画在冰上的国旗——等春天化了冰,他要潜进柳条湖;等天津的任务完成,他要回东北。

列车鸣笛的长音里,他摸了摸衣领里的纸团,突然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和怀表、和林掌柜的话、和远方的炮火,一起“咔嗒咔嗒“走着。

下一站,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