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该死的“老美式“”人情世故

时间终于来到了1月20日，星期一。

属于江晨的审判日。

这一天，他没有再去看任何电影。

他睡了一个难得的懒觉，然后下午就来到了他的放映场地——珍宝剧院。

这里其实是酒店的附属小剧场，只有不到一百个座位，设施陈旧，银幕也小得可怜。

江晨找到了那个看起来睡眼惺忪的电影放映员，一个叫鲍勃的中年白人。

他身材微胖，穿着一件有些褪色的法兰绒格子衬衫，头发乱糟糟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疲惫。

是那种典型的、生活在小镇，见惯了电影节期间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内心深处对这些怀揣一步登天梦想的“外来者”抱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视，尤其是对有色人种。

“你好，鲍勃，我是今晚午夜场《灵动鬼影实录》的导演，江晨。”

江晨没有摆任何架子，脸上带着友善的微笑，像是对待一个老朋友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两美元，又指了指休息室角落的自动贩卖机，说道：“能麻烦您帮我个忙吗？我想请您喝杯热咖啡，顺便也给我来一杯。我不太会用那个机器。”

这种带着一点“求助”意味的尊重，显然让鲍勃有些意外，也让他那职业性的冷淡外壳松动了一点。

他接过钱，嘟囔了一句“现在的年轻人”，但还是起身去操作了贩卖机。

当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放在小桌上时，江晨才顺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鲍勃，非常感谢。是这样的，我的这部电影，声音部分非常、非常重要。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放映前，亲自检查一下放映设备，特别是音响系统，确保它能达到最佳状态。”

鲍勃刚端起咖啡，听到这话，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刚刚缓和的表情又冷了下去，语气也变得生硬：“对不起，你这是在质疑我的专业性！”

江晨心中暗道一声“来了”，脸上却丝毫不显，反而露出了更加诚恳和带着几分歉意的笑容。

“鲍勃，您千万别误会！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他连忙摆手，语气急切又真诚：“您的专业我是百分之百信任的，不然斯兰丹斯电影节也不会把这么重要的放映任务交给您这样经验丰富的人。我听说您在这里工作很多年了，对这套设备比对自己家的电视机还熟悉。”

先一顶高帽送上，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鲍勃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审视。

江晨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点“新手导演”特有的焦虑和对作品的执拗：“主要是我的这部片子……它有点特殊。怎么说呢，它不是那种靠大场面或者明星脸的电影，声音是我和我的小团队花了最多心血的地方，几乎是电影的另一个主角。里面有很多非常规的音效设计和极端的动态范围，我只是……嗯，第一次在电影节这样的专业场地放映，有点像个第一次带孩子见客人的新手父亲，总想确保孩子能以最佳状态示人，生怕哪个环节出一点点小差错，辜负了作品。”

他巧妙地将“检查设备”的动机，从“不信任放映员”转移到了“导演对作品特殊性的焦虑”和“新手上路的紧张”，同时还把自己放在了一个相对谦卑的位置。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江晨看着鲍勃，眼神诚挚：“我只是想在您的指导下，确认一下我那些特别细微的音效细节，比如一些次声波和极低频的嗡鸣，能在您这套专业的设备上完美呈现出来，确保它们能达到我想要的那种……嗯，让观众‘汗毛倒竖’的恐怖效果。毕竟，您才是这套系统真正的专家。”

鲍勃沉默了几秒，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似乎在咂摸江晨话里的味道。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是张亚洲面孔，但说话得体，态度谦逊，还带着点小导演特有的执着劲儿，不像他之前遇到的某些独立导演那样自以为是、颐指气使。

“好吧，小子。”鲍勃终于松了口，语气也缓和了不少：“看在你这么紧张你那‘宝贝’的份上。跟我来吧。不过我可告诉你，这套设备我闭着眼睛都能操作，要是你的片子本身音效不行，可别怪我的喇叭。”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太感谢您了，鲍勃！”江晨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在鲍勃的帮助下，江晨仔细地检查了影院的音响系统。

他甚至拿出自己带来的、刻录在一张CD-R上的测试音轨，里面包含了他专门制作的极低频、次声波以及一些微弱的环境声。

他反复调试着低音炮的音量和环绕声的平衡，甚至要求鲍勃爬到天花板上，调整了一下某个高音单元。

他要求鲍勃将音量调得比平时高出20%，他要确保那些次声波和低语，能像针一样，精准地刺入每一位观众的耳朵。

鲍勃看着这个年轻的华裔导演如此专业和较真，一开始还有些不耐烦，但渐渐地，也不由得收起了轻视之心，甚至开始对这个年轻人嘴里那些“次声波”、“心理声学”之类的名词产生了一丝好奇。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对声音的理解，远超他见过的许多所谓专业人士。

做完这一切，江晨将那盘Betacam录像带，郑重地交到了鲍勃手中。

“恐怖片？最无聊的品类了，年轻人，不要气馁。”鲍勃接过带子，习惯性地撇了撇嘴。

电影都还没放，他似乎已经看到了结局，一个黄色皮肤的人，拍了一部大概率是粗制滥造的恐怖片，他看过太多有梦想的年轻人来此，皆是失望而归，想必这个年轻人也是如此了。

江晨并没有反驳，他知道，如果一个人和你不是一个平行线的，不管你再怎么解释也只是徒劳。

他只是真诚地说道：“拜托了。”

“放心吧，小子。我会让它准时出现在银幕上的。”

鲍勃将带子放进保护盒，语气里少了几分敷衍，多了几分职业性的承诺。

夜，渐渐深了。

晚上十一点，江晨独自一人坐在了珍宝剧院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置。

距离放映还有一个小时，空旷的影院里只有他一个观众，像一个等待着一场未知约会的孤独幽灵。

十一点半，观众开始陆陆续续地进场。

如他所料，人很少。

稀稀拉拉地坐了大约二十几个人。有几个是像马库斯他们一样，穿着厚重衣服、满脸倦容，但眼神里还闪烁着光芒，来捧场的“战友”。

有几个是胸前挂着媒体证，深夜睡不着，想随便找个片子打发时间的影评人或者小报记者。

还有几对看起来像是本地大学生的情侣，紧紧依偎在一起，大概是想寻求一点午夜的刺激。

这就是他的第一批观众。

一群随机组合的、对这部电影一无所知的人。

江晨的心，前所未有地悬了起来。他的手心甚至渗出了汗。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自己的成片，但这是第一次，它要接受陌生人的审判。

十一点四十五分。

放映厅的灯光缓缓暗下，像一只巨大的手掌，将所有光线都收拢起来。

放映室的小窗里，鲍勃冲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

一束光，从后方打出，穿透黑暗，投射在前方那块小小的银幕上。

画面亮起。

一行简单的白色字幕出现在黑色的背景上：

“本片由米卡·斯洛特失踪后，警方在其家中发现的录像素材剪辑而成。”

紧接着，粗糙的、带着噪点的DV画面出现了。

那是米奇和凯蒂在卧室里，嬉笑着架设摄像机的场景。

江晨的电影，开始了。

他屏住呼吸，身体向后靠，将自己完全沉浸在黑暗中，等待着观众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