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拍摄（3）

那冰冷、光滑的触感，在她的指尖下显得如此不真实。

在这座由粗糙、有机、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木质囚笼里，这个物体——光滑，精准，充满了现代工业文明的冰冷逻辑——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凯蒂用血肉模糊的双手，近乎虔诚地将它捧了起来，仿佛那不是一部手机，而是一件来自神明的、能够改写命运的圣物。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手腕上撕裂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新的剧痛。但她毫不在意。她只有一个念头：“开机。求你了，一定要能开机。”

她摸索着找到了侧面的电源键，用颤抖的拇指，重重地按了下去。

一秒。

两秒。

世界依旧是死寂的黑暗。

“不……”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刚刚退去，就又开始悄然弥漫。

就在这时，一抹柔和的、蓝白色的光芒，毫无征兆地在她的掌心亮起。

那光芒瞬间照亮了她那张因痛苦和污垢而扭曲的脸，也照亮了这口狭小棺材的每一寸细节。凯蒂从未觉得人造的光线是如此美丽，如此圣洁。那光芒仿佛拥有驱散一切邪恶的力量，让她浑身的寒意都消散了几分。

希望，是真实存在的。

然而，当开机画面结束，主屏幕呈现在她眼前时，那股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便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屏幕上显示的，是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如同蝌蚪般扭动的阿拉伯文字。从右到左的排版，陌生的应用图标，让她这个熟悉了拉丁字母和左行书写的人，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和无力。她可以流利地用英语和基本的普什图语进行采访，但对于阅读阿拉伯文，她一窍不通。这块小小的屏幕，成了一道新的、难以逾越的文化壁垒。

更让她心沉入谷底的，是屏幕右上角的两个小图标。

一个是信号格。它像一个垂危病人的心电图，时有时无，最多的时候，也仅仅能挣扎着亮起一格，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消失。

另一个，是电池。三格。满满的三格，在正常情况下，这或许能支撑一天。但在这里，在这片需要靠它来连接整个世界的地下坟墓里，这三格电量，就是她全部的、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倒计时。

没有时间犹豫了。

她凭借着对智能手机通用图标的记忆，找到了那个绿色的、画着一个电话听筒的拨号图标。点开它，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虚拟的数字键盘。谢天谢地，数字是全世界通用的。

她的第一个念头，那个根植于所有现代文明社会公民脑海中的、最原始的求救本能，驱使着她按下了那三个数字：9-1-1。

她将手机紧紧地贴在耳朵上，听着里面传来的、代表着接通中的“嘟…嘟…”声。每一声，都像是在叩问着命运的大门。

“911调度中心，请讲。”一个平静、标准、甚至带着一丝职业性倦怠的女声传来。

“救我！”凯蒂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声音从喉咙里挤了出来，“我叫凯蒂·达文波特！我是一名美国记者！我被活埋了！在一个棺材里！地点在伊拉克！我不知道具体位置！求求你，救我！”

她语无伦次，将所有的关键信息都吼了出来，生怕下一秒信号就会中断。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达数秒的沉默。在这口棺材里，这几秒钟的沉默，仿佛被拉长到了一个世纪。凯蒂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狂乱的心跳。

“女士？”对方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但那语气中充满了困惑和怀疑，“请您冷静一下。您说您在伊拉克？”

“是的！伊拉克！我被绑架了，然后被活埋了！”

“好的，女士……可是，这里是美国俄亥俄州汉密尔顿县的911调度中心。我们的调度范围仅限于本县。我们无法向伊拉克派遣任何救援单位。”

凯蒂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棺材正在高速旋转。“我不管你那里是哪里！你是一个911接线员！你的工作就是救人！把我的电话转接到能管事的人那里！FBI！CIA！国务院！任何人！”

“我很抱歉，女士，我们的系统没有这个功能。”接线员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平静，那么程序化，仿佛在和一个报案说自家猫爬上树下不来的人对话，“而且，女士，恕我直言，如果您真的被埋在棺材里，您是如何给我们打来电话的？”

这个问题，像一记无情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凯蒂的脸上。

她是在求救，而对方，却在质疑她求救的逻辑性。

这个建立在秩序、逻辑和程序之上的文明世界，在面对它无法理解的、来自混沌地狱的呼救时，第一反应竟然是质疑其合理性。

“去你妈的合理性！”凯蒂歇斯底里地吼叫着，猛地挂断了电话。

她靠在棺材壁上，无声地抽泣着。第一次尝试，以一种近乎荒谬的方式，宣告失败。她不能指望这个庞大的、只懂得按程序办事的救援体系了。

她需要一个能无条件相信她的人。

马克。

她的手指颤抖着，在陌生的阿拉伯文通讯录里，凭借着对拨号界面“最近通话”位置的记忆，找到了那个她最熟悉的号码。

电话拨了出去。

“嘟……嘟……嘟……”

“接电话，马克，求求你，接电话……”

响了很久，久到凯蒂的心跳都仿佛要停止了。然后，电话被转入了语音信箱。马克那熟悉、温暖的声音传来：“嗨，这里是马克，我现在不方便接电话，请在‘哔’声后留言……”

“哔——”

“马克！”凯蒂的眼泪瞬间决堤，“马克，是我！凯蒂！听着，无论你在干什么，立刻听我说！我爱你，马克，我非常非常爱你！听着，我没有时间了！我出事了，在伊拉克。我被埋了，在一个箱子里，在地下。我不知道在哪里，但是我还活着！马克，求你，联系国务院，联系我的编辑，联系五角大楼！把我的名字告诉他们，凯蒂·达文波特！告诉他们我还活着！让他们来救我！不要放弃，马克！千万不要放弃找我！我爱你……”

她哽咽着，语无伦次地说着，直到手机因为信号不稳而自动挂断。

她抱着手机，蜷缩在棺材里，嚎啕大哭。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一段不知能否被及时听到的语音留言上，这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哭了不知道多久，她才慢慢平复下来。她知道，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她必须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