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下一秒——
“哒。”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钥匙插入锁孔的机括声响起。
紧接着,是门把手被缓慢、坚定地向下压动的“咔哒”声!
锁开了!
“吱——呀——”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磨砂玻璃门被一股力量从外面,极其缓慢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只穿着沾满油污蓝色工装裤的腿,僵硬地迈了进来。裤管笔直,毫无褶皱。
缝隙在扩大。门外惨白的光线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涌入这狭小、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空间。
更多的腿。更多僵硬的、穿着同样蓝色工装裤的腿,如同复制粘贴般整齐地排列在门口。
缝隙越来越大。门板被推开的角度足以让我看到门外的一部分景象。
惨白刺眼的灯光下,站着至少五六个人。有穿着加油工制服的,有穿着便利店红色马甲的,甚至还有一个穿着保安制服、戴着大盖帽的。他们的脸孔在逆光中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个个僵硬的、毫无生气的轮廓剪影。唯一清晰的,是他们投射在地上的影子——笔直、僵硬,如同被钉在地上的木桩。
他们全都微微低着头,无数道冰冷、空洞的目光,穿透门缝,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我的身上——不,更准确地说,是聚焦在我的脖子上!
聚焦在那片正在皮肤下缓缓蠕动、舒展的暗影上!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气流,带着浓重的机油味、尘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陈旧矿洞深处散发出的腐败气息,从门缝里涌了进来。
站在最前面那个穿着加油工制服的人,正是刚才盯着我看的那个。他微微歪了歪头,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玩偶。那张平板、毫无表情的脸,在门缝透出的光线里,嘴角再次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拉扯开。
这一次,我看得更清楚了。那不是笑。那是一种纯粹的肌肉收缩,一种对表情的拙劣模仿,一种非人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弧度!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平板、毫无起伏,如同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在死寂的洗手间里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王…建…军…师…傅…”
他顿了顿,像是确认我的名字。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锁住我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加…油…卡…”
“办…好…了…”
加油卡?!
这三个字像最后的丧钟,敲碎了我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们知道我!他们一直在等我?!那个所谓的“加油”,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
“呃啊啊啊啊——!!!”
极致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化作一声凄厉绝望、不似人声的嘶吼!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恐惧带来的僵硬!目光疯狂扫视着这狭小的、如同囚笼般的洗手间!
窗户!高处的气窗!
就在我头顶斜上方!一扇小小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换气窗!
没有选择!唯一的生路!
我爆发出全身残存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扑!不是冲向门口那群怪物,而是扑向洗手池旁边靠墙放着的一个巨大、沉重的金属垃圾桶!双手抓住冰冷的边缘,用尽全身力气将它狠狠拖拽过来!刺耳的摩擦声在瓷砖地面上响起!
“咣当!”
巨大的金属垃圾桶被我猛地掀翻在地,里面肮脏的垃圾和污水泼溅出来,弄脏了我的裤脚。顾不上这些了!我踩着翻倒的垃圾桶边缘,借着那点高度,猛地向上窜起!手指疯狂地抓向那扇布满油污灰尘的换气窗边框!
“咔哒!”
身后的门,被彻底推开了!
冰冷的气流裹挟着那群僵硬的身影,瞬间涌入!无数道冰冷、毫无生气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在我的后背上!
快!快啊!
我的手指抠住了冰冷的金属窗框!指甲几乎要翻折!另一只手拼命向上够着那锈死的插销!汗水糊住了眼睛,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跳动,几乎要呕吐出来!
“嗬…嗬…”
身后传来一种极其细微、如同老旧风箱漏气般的、整齐划一的吸气声。不是一个人的声音,是所有人的喉咙在同一时间发出的、完全同步的嘶鸣!伴随着这声音,是无数双脚同时向前迈进的、沉重的脚步声!
“砰!砰!砰!”
它们来了!
“呃——!”我用尽全身力气,肩膀狠狠撞向那扇布满灰尘的窗户!
“哗啦——!”
脆弱的玻璃应声而碎!无数锋利的碎片如同冰雹般劈头盖脸砸落下来!几片尖锐的玻璃碴子划破了我的脸颊和手臂,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新鲜的、冰冷的、带着山间草木气息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如同甘泉!
顾不上疼痛!我双手死死抓住破碎的窗框边缘,手臂的肌肉因为极度用力而剧烈痉挛、颤抖!身体像一条离水的鱼,拼命向上挣扎、扭动!碎玻璃深深扎进手掌边缘的皮肉,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生锈的金属窗框!
就在我的上半身终于探出窗外,冰冷的夜风呼啸着拍打在脸上的瞬间——
一只冰冷、僵硬、沾满油污和泥土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了我的右脚踝!
那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种非人的、机械般的冷酷!瞬间粉碎了我所有挣扎的力量!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猛地向下拉扯!
“不——!!!”
绝望的嘶吼冲破喉咙!我整个人被硬生生从窗口拖拽下来!后背重重砸在冰冷湿滑、布满垃圾污水的地面上!眼前金星乱冒,肺里的空气被狠狠挤压出去!
无数道阴影瞬间覆盖下来,挡住了头顶惨白的灯光。一张张平板、毫无表情的脸孔,从四面八方俯视着我。空洞的眼珠里,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观察实验品般的专注。无数只冰冷、僵硬的手,带着机油和泥土的混合气味,如同冰冷的铁箍,从四面八方伸了过来,死死按住了我的肩膀、手臂、大腿!力量大得像是要将我的骨头直接捏碎!
我被死死地钉在了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动弹不得!
那个穿着加油工制服的人,缓缓地蹲了下来。他的脸凑得很近,近到我甚至能看清他浑浊眼球里布满的细微血丝,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泥土腥气和机油味混合的气息。他歪着头,那双空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住我右侧脖颈上那块正在皮肤下诡异蠕动、起伏的暗影。
他缓缓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手同样沾满油污,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虔诚的专注。
粗糙、冰冷、带着厚厚老茧的指尖,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意和一种冰冷的粘腻感,轻轻地、缓缓地……
触碰到了我脖子上那块正在“生长”的皮肤!
“呃啊——!!!”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和极致的恶心感瞬间爆炸!那感觉不仅仅是皮肤被触碰!更像是那冰冷的指尖直接刺穿皮肉,触碰到了皮下正在苏醒、正在与他指尖产生某种邪恶共鸣的东西!那块皮肤下的蠕动感骤然加剧!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瞬间激活、唤醒!一股冰冷的、带着麻痒的刺痛感,如同无数根细小的冰针,顺着我的颈椎,疯狂地向上蔓延!向我的大脑深处钻去!
视野开始剧烈地晃动、旋转、模糊!那些俯视着我的、平板僵硬的脸孔开始扭曲、变形、重叠!服务区惨白的灯光像是接触不良的灯泡,疯狂地闪烁起来,在视网膜上留下刺目的光斑!
意识像坠入冰海的石头,在无尽的冰冷和黑暗中迅速下沉、涣散……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无数混乱、尖锐、毫无逻辑的碎片疯狂地冲进我的脑海:
惨白的月光下,矿洞方向那无数条蠕动纠缠的阴影……
老板脖子上那片干涸发黑的鳞状胎记……
加油工平板的声音:“你这胎记…挺特别…”
无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冰冷僵硬的指尖触碰皮肤的触感…
还有…还有…一个冰冷、单调、如同无数人齐声低语的意念碎片,蛮横地挤进了我意识即将熄灭的余烬中:
“同…化…”
“归…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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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
刺骨的冰冷,如同浸泡在冰河的最底层。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头,都渗透着这种死寂的寒意。
意识像沉在深海的碎片,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漂浮。沉重。粘滞。每一次试图凝聚思维的努力,都像在粘稠的沥青中挣扎。
感官在一点点地、极其不情愿地恢复。
首先,是触觉。
身下是坚硬、冰冷、凹凸不平的…岩石?粗糙的颗粒感摩擦着侧脸。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带着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混杂着陈年泥土的腥气、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腐烂菌类的甜腻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冰冷的金属锈蚀味。这气味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入鼻腔,直抵大脑深处,带来一阵阵眩晕和强烈的呕吐欲。
然后是听觉。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没有任何声音。没有风声,没有水滴声,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只有一种…极其极其微弱、如同幻听般的、连续不断的“沙…沙…沙…”声。像是无数极其细小的沙粒在摩擦滚动,又像是无数条极其微小的东西,在黑暗中永不停歇地、缓慢地蠕动…这声音并非来自外界,更像是直接回响在颅骨内部,在意识的底层持续不断地低吟。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黑暗。
浓稠得如同墨汁般的黑暗,瞬间包裹了我。眼睛睁着和闭着没有任何区别。绝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心脏,狠狠收紧!我在哪里?!我被拖去了哪里?!那些东西……
脖子!
右侧脖颈靠近发际线的位置,那块皮肤!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回涌!那诡异的蠕动感!那冰冷的触碰!
我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抬起还能活动的一只手(身体似乎没有被束缚,但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颤抖着摸向那个地方。
触感…光滑?温热?不!不对!指尖传来的触感…极其怪异!
皮肤似乎还是皮肤,但…多了一层东西!一层极其细微的、如同薄膜般的…覆盖物?它紧贴着皮肤,带着一种不属于人体的、微微发凉的质感。最可怕的是,指尖能清晰地感觉到,在这层薄膜般的覆盖物之下,有东西!不是骨头,不是血管!是一种…独立存在的、极其微小的、如同无数细微触须或根须般的东西,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规律的节奏,极其微弱地…搏动着!蠕动着!仿佛它们已经深深扎根在我的皮肉之下,正贪婪地汲取着养分,与我自身的生命脉动形成一种邪恶的共生!
“呃…”一声压抑的、充满绝望的呻吟从我喉咙深处溢出。那蠕动感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它就在那里!它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那冰冷的“沙沙”声,仿佛正是这无数细微根须在我体内、在黑暗中无声狂欢的共鸣!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
前方无尽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了两点幽绿色的光芒!
那光芒极其微弱,如同荒野中飘荡的鬼火,悬浮在绝对黑暗的半空中。它们相距不远,一动不动,散发着冰冷、死寂、毫无温度的光晕。那不是灯光,更像是某种…生物的眼睛?或者…某种矿物的荧光?
就在这幽绿光芒出现的瞬间,一种极其强烈、无法抗拒的…“呼唤”,毫无预兆地在我混乱的意识深处炸开!
那不是声音!不是语言!而是一种纯粹的本能驱动!一种源于血脉深处、源于每一个细胞最原始冲动的绝对指令!它像一股汹涌的暗流,瞬间冲垮了所有属于“王建军”的思维、恐惧和理智!它只有一个简单、粗暴、不容置疑的意念:
靠近!
融入!
那两点幽绿的光芒,就是一切的源头!就是黑暗中的灯塔!就是…巢穴的核心!
我的身体,在这股源自体内、源自那寄生根须的绝对指令下,完全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不!是我的意识在疯狂地呐喊、挣扎、抗拒!但我的身体,仿佛已经彻底背叛了我!它无视了大脑的尖叫,无视了灵魂的恐惧,如同一个被精准编程的木偶,开始极其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从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撑起!
关节发出生涩的、如同锈蚀齿轮转动的“嘎吱”声。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非人的滞涩感,肌肉的收缩和舒张完全失去了自然的协调。我“感觉”到自己站了起来,身体像一根僵直的木头,微微摇晃着,在绝对的黑暗中,凭借着那两点幽绿光芒的指引,开始迈步。
“咚。”
左脚抬起,落下。鞋底踩在碎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动作僵硬,缺乏任何弹性。
“咚。”
右脚跟上,落在几乎完全相同的位置。步幅完全一致。
“咚。”
“咚。”
“咚……”
脚步声在死寂的矿洞中空洞地回响。每一步的间隔,每一次抬腿的高度,每一次落脚的重心,都精确得如同用尺子量过。僵硬。滞涩。毫无生气。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着的、刚刚学会走路的木偶。
我“看”着自己移动。我的意识像一个绝望的囚徒,被囚禁在这具正在被彻底“同化”的躯壳里,被迫“感受”着这具身体每一个非人的、机械的动作。那两点幽绿的光芒在视野中稳定地悬浮着,如同黑暗深渊中唯一的坐标。身体内部,那无数细微的根须,随着每一步的迈出,随着每一次靠近那绿光,搏动得似乎更加有力,更加欢快!那冰冷的“沙沙”声在颅骨内似乎也变得清晰了一丝丝。
不!停下!停下啊!
我在意识深处疯狂地嘶吼、咆哮!用尽全部的精神力量去争夺身体的控制权!试图让这具正在滑向深渊的躯壳停下哪怕一步!
徒劳。
我的挣扎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涟漪。身体的行动轨迹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它依旧精准地、一步、一步、一步地朝着那两点幽绿的光芒挪去。那光芒似乎在缓缓放大,光芒中心,隐约能看到一个更加幽深、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洞口轮廓。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的意识。我甚至能“感觉”到,随着每一步靠近那绿光,随着体内那寄生根须的搏动与绿光产生某种邪恶的共鸣,属于“我”的思维、记忆、情感…一切构成“王建军”这个个体的东西,都在被一种冰冷的、粘稠的、如同黑暗淤泥般的东西,缓慢地、不可逆转地覆盖、侵蚀、溶解…
妻子的笑脸,在记忆中迅速褪色、模糊,像被雨水打湿的水墨画…
女儿稚嫩的声音,变得遥远、失真,如同隔着一堵厚厚的玻璃墙…
方向盘熟悉的触感,柴油的味道,公路上呼啸的风…这些属于一个长途司机的记忆碎片,正被无声地剥离、碾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绝对的、如同程序般的“指令”感,以及对那两点幽绿光芒无法言喻的、如同回归母体般的…渴望!
“咚。”
“咚。”
脚步声还在继续。僵硬的身体在绝对的黑暗中,像一具精准的机器,朝着那吞噬一切的绿光,朝着那黑暗的洞口,一步,一步,一步地…挪去。
矿洞深处,那两点幽绿的光芒,如同深渊巨兽永不闭合的冰冷眼眸,静静地注视着这具正被彻底“格式化”的躯壳,以及那囚禁在躯壳深处、正在无声尖叫、却注定被黑暗彻底吞噬的最后一点微弱的意识星火。
“沙…沙…沙…”
那细微的蠕动声,在颅骨内,在矿洞深处,永恒地低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