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痛

雨歇了,但湿气依旧沉重,沉甸甸地压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夜已深,“美宜家”便利店的灯光是这片街区唯一醒着的眼睛,惨白的光线刺破浓稠的黑暗,却驱不散那无孔不入的阴冷。店里冷清得能听到冰柜压缩机低沉的嗡鸣,空气里残留着关东煮汤底的微腥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

陈小雨靠在收银台后,百无聊赖地整理着台面上散落的零钱,将它们一枚枚按面值摞好。铜币冰凉,带着无数人触摸过的气息。玻璃门被推开,“叮咚”一声,带进一股湿冷的夜风和更浓重的疲倦气息。是赵海来接班了。他眼下挂着两个更深的青黑眼袋,像是被人揍了两拳,手里拎着个油腻腻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样便宜的卤味,还有两罐冰凉的啤酒。

“小雨姐,还没走呢?”赵海把塑料袋往收银台旁边一放,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挤出点生理性的泪水。他脱下便利店那件不太合身的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灰的T恤。

“等你呢。”陈小雨把最后一枚硬币摞好,目光扫过货架上那排最大容量、标签朴素的廉价矿泉水。周强沉默的身影,连同他工装上那些深褐色的锈迹,毫无预兆地浮现在脑海。她顺口问了一句,像是闲聊,打破这深夜的沉寂:“周师傅…好像总买这个牌子的水?”

这句话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戳破了赵海那层被夜班和困倦包裹的沉默。他正撕开卤味袋子的手顿住了,拿起一截颜色深重的鸭脖啃了一口,又“啪”地一声拉开一罐啤酒,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滑下喉咙,他长长地“哈”出一口气,带着酒气和卤味的混合气味,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的感慨都吐出来:“强子啊…唉。”那声“唉”拖得长长的,里面揉进了熟稔、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生活重压的共鸣。

“你别看他年纪轻,跟我差不多大吧?”赵海用沾着油光的手比划了一下,又啃了一口鸭脖,含糊不清地说,“那手艺,真是这个!”他腾出另一只手,用力竖起一个大拇指,眼神里带着点由衷的佩服。“就咱们这破筒子楼,还有前后几条街,谁家水管子爆了、电饭锅哑巴了、破自行车蹬不动了,第一个想到谁?强子!修得麻利,手底下有准头,关键是,”他压低了一点声音,像是分享一个公开的秘密,“收费还死便宜!有时候就收个零件钱,工钱都懒得算。老街坊都认他,为啥?实在呗!”

“就是人太轴!”赵海话锋一转,用力摇着头,啤酒罐在他手里晃了晃,泡沫溅出来几滴。“轴得跟块茅坑里的石头似的!”他似乎想起什么具体的事,语气激动起来,“上个月,就住三单元一楼的张大爷,记得吧?那台老冰箱,比我岁数都大!制冷不太行了,嗡嗡响得跟拖拉机似的。老人家嘛,省惯了,想着凑合再用用,夏天能冰个剩菜就行。强子去看了一眼,脸就沉下来了,非说那压缩机老化了,里面的线路都酥了,指不定哪天就短路起火,太危险!死活劝着张大爷换新的。张大爷那脸皱得跟核桃皮似的,心疼钱啊!强子倒好,闷着头,也不多解释,直接就给联系了个二手但靠谱的,还自己搭了半天功夫给搬上楼装好调试好。嘿,你猜怎么着?”赵海一拍大腿,声音拔高了,“没过两天!就隔壁楼的老李头家,那台跟张大爷家差不多岁数的破冰箱,真他妈着了!幸亏是大白天,家里有人,扑救得快,就熏黑了一面墙。可把大家伙吓够呛!张大爷后来拎着两瓶二锅头去谢强子,强子就‘嗯’了一声,酒也没要。你说他是不是轴得冒烟?但这份替人操的心,这份轴劲儿…”赵海咂咂嘴,又灌了口啤酒,总结道,“…真他妈没得说!”

他放下啤酒罐,油腻的手指在牛仔裤上随意蹭了蹭,拿起另一块卤豆干。嚼了几口,像是想起什么,脸上的表情沉淀下来,带上了点唏嘘。“强子这人,命是真硬,也是真苦。”他声音低了些,带着点夜话的沙哑,“他老家…听说挺远的,山沟沟里。爹走得早,就一个老娘把他拉扯大,不容易。他好像…高中都没念完吧?就跑出来学徒了。吃过多少苦?咱外人不知道,就看他那双手,还有身上那股子…怎么说呢,跟年纪不符的老气,就知道不简单。”

赵海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他特别…独。真的,独得很。”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心事重,全闷在肚子里。烟瘾大得很,抽最便宜那种,呛死人。酒…好像不怎么喝,反正我没见他醉过。以前也有街坊大妈看他踏实肯干,想给他介绍对象,姑娘也见过俩。结果呢?”赵海撇撇嘴,露出一丝苦笑,“人家姑娘嫌他太闷,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整天就知道修他那堆破铜烂铁,身上不是机油味就是汗味。再加上他那铺子…唉,你也知道,就巴掌大点地方,后面隔出来睡觉的地方,转个身都费劲,哪个姑娘愿意跟着受罪?后来就再没人提了。”他耸耸肩,“强子自己呢?我看他好像…压根儿就没往这上头想过。心思不在这儿。”

“不过…”赵海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最近…我总觉得他好像有点不太对劲。”他皱起眉,努力回忆着细节,“好几次了,白天在铺子里,或者路上碰到他,那脸色…白得有点发青,不是熬夜熬的那种。有时候正说着话呢,他眉头就拧得死紧,像是…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狠扎了一下心口窝子似的,手会飞快地按一下胸口,就那么一下,快得很,然后马上又跟没事人一样。”赵海模仿了一下那个快速按压的动作,“我问他‘强哥,没事吧?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你猜他怎么说?”赵海学着周强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粗着嗓子低沉道:“‘没事,老毛病。’屁的老毛病!以前也没见他这样啊!让他去医院看看,他就当耳旁风,顶多‘嗯’一声,该干嘛干嘛去了。倔!跟他那破卷闸门一样倔!”赵海恨铁不成钢地又灌了一大口酒,把空罐子捏得嘎吱响。

“还有他那老娘…”赵海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点模糊的担忧,“好像身体也不太好。强子隔段时间就往老家汇钱,省吃俭用的。上次听他跟邮局的人打电话,声音压得低低的,问汇款到了没…唉。”赵海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手里啃得干干净净的鸭脖骨头丢进塑料袋,发出轻微的“啪嗒”声。“有时候想想,强子就像他那把用了不知多少年的破管钳,看着不起眼,锈迹斑斑的,可关键时候,真能顶上。就是…太沉了,自己扛着,也不让人搭把手。”

便利店里重新陷入沉默,只有冰柜在不知疲倦地嗡嗡作响。赵海带来的卤味香气和啤酒的微醺气息,被店里固有的消毒水和塑胶味慢慢吞噬。陈小雨一直安静地听着,手里的抹布无意识地擦拭着早已光洁的台面,一遍又一遍。赵海口中那些碎片——手艺的精湛与收费的微薄,固执的轴与默默的担当,沉重的过往与封闭的内心,还有那讳莫如深的“老毛病”和远方的牵挂——像一块块冰冷、粗糙、带着锈迹和油污的金属部件,在她脑海里被笨拙地拼凑着。那个深蓝色的、沉默如礁石的身影,在这些碎片的映照下,非但没有变得清晰明朗,反而显得更加模糊而沉重,像一座被潮湿浓雾笼罩的山峦,轮廓坚硬,内里却藏着无法窥探的深渊与裂隙。

“行了,不扯这些没用的了。”赵海似乎也觉得气氛过于沉重,他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咔吧的轻响,打破了沉寂。“小雨姐,你赶紧回吧,路上当心点,这破天,没准儿后半夜还得下。”

陈小雨点点头,脱下那件不合身的制服外套,挂到后面的员工区。她拿起自己的帆布包,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叮咚”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门外,湿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修理铺所在的那条更幽深、更黑暗的巷子方向。卷闸门紧闭着,像一块沉默的墓碑,沉没在无边无际的夜与湿气里。巷子里没有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声响和温度。

她紧了紧衣领,转身,朝着自己出租屋的方向走去。脚步踏在潮湿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单调的回响。赵海那些带着酒气和卤味的话语,却像冰冷的雨滴,持续不断地敲打在她的心湖上,激起一圈圈沉重而模糊的涟漪。那个名叫周强的男人,他的世界,似乎远比她透过漏水的天花板和那把借来的雨伞所瞥见的,更加坚硬、冰冷、锈迹斑斑,且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