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劲。
这个认知像一根刺，悄无声息地扎进我的意识。清晨醒来时，空气中有种陌生的躁动，两脚兽的脚步声比平时急促，说话的音调也更高。妈妈从昨晚就开始不停地舔我们每一个，她的舌头比平时用力，像是在进行某种标记仪式，银灰色的毛发因为焦虑而微微蓬起。
“今天有客人来，“妈妈的声音绷得紧紧的，绿色的眼睛在我们三个之间来回扫视，“你们要表现得好一点。“
我正想问“客人“是什么——是像查理那样的其他动物，还是另一种未知的生物——门铃突然响起，尖锐的电子音刺穿了我的耳膜。我们全都吓得炸开了毛，本能地钻到妈妈身后。虎斑兄虽然平时最勇敢，此刻也缩成了一团，尾巴紧紧贴着肚子。
“没事的，“妈妈安慰我们，但她自己的尾巴尖也在不自觉地抽动，“记住我教你们的：坐姿端正，尾巴优雅地卷着，不要露爪子。“
两脚兽走过去开门，一阵冷风裹挟着陌生的气味涌进来——香水、皮革、还有外面世界的复杂气息。两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们的轮廓因为逆光而模糊不清，但散发出的能量场让我的胡须都颤动起来。
“快来看！小猫都长大了！“一个尖细的女声响起，音调高得让我的耳朵向后贴平。两脚兽回应了什么，声音低沉平稳，像是在安抚我们。
陌生人们蹲下身，突然变得没那么高大了。现在我能看清他们的脸——女性两脚兽有着金色的卷发和鲜红的嘴唇，男性则留着短短的胡须，眼睛藏在反光的镜片后面。他们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香水味，掩盖了自然的体味，这让我感到不安。猫依靠气味识别朋友和敌人，这些掩盖真实气味的生物天然地令人警惕。
“这只花纹真漂亮！“女两脚兽突然伸手抓向虎斑兄。她的动作太突然，指甲上鲜红的颜色像警告信号一样刺眼。虎斑兄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抱了起来，悬在半空中，四肢无助地划动着。
我的心跳快得发痛，喉咙里挤出一声微弱的抗议。妈妈的身体绷紧了，但她没有采取行动，只是用尾巴轻轻压住我和小妹，示意我们保持冷静。
虎斑兄在那双陌生的手中扭动着，发出不舒服的“呜呜“声。女两脚兽的手指梳过他的毛发，动作不如我们的两脚兽熟练，几次扯到了他的皮肤。虎斑兄终于忍不住伸出了爪子，在她手背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
“哎哟！小坏蛋！“她惊呼一声，但听起来并不真的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我的两脚兽赶紧上前说了些什么，接过虎斑兄，示范正确的抱猫姿势——一只手托住后腿，另一只手支撑前胸，让猫能靠在人类的身体上获得安全感。
一种莫名的不安攥住我的心脏。我想冲上去把兄弟抢回来，却被妈妈用尾巴牢牢拦住。“这是他们的命运，“妈妈的声音异常平静，但她的瞳孔已经扩张到最大，几乎吞没了绿色的虹膜，“我们猫类注定要走进不同的人类家庭。“
这句话像冰块滑进我的胃里。我看向两脚兽手中的虎斑兄，他已经被递回给女两脚兽，这次似乎舒服了些，但眼神仍然警惕地扫视着陌生的面孔。男性两脚兽从随身带来的大包里拿出一个奇怪的容器——长方形的金属笼子，前面是栅栏，里面铺着柔软的垫子。
“不！“我脱口而出，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某种原始的直觉告诉我这个笼子的意义。小妹也感受到了，她紧紧贴着我的侧腹，小小的身体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妈妈低下头，轻轻舔了舔我们的耳朵：“别让他走得难过，表现得坚强些。“
笼门打开的声音像世界裂开了一道缝隙。虎斑兄被小心翼翼地放进去，他困惑地转着圈，嗅闻着陌生的垫子，然后意识到自己被关起来了，开始疯狂地抓挠栅栏，透过缝隙对我们发出凄厉的“喵喵“声。
我想跑过去，爪子在地板上打滑，却被妈妈死死按住。“琥珀，不！“她的声音从未如此严厉，“让他记住你们勇敢的样子。“
女两脚兽提起笼子，虎斑兄在里面摇晃着，他的脸紧贴着栅栏，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不解和恐惧。我的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带向门口。在最后一刻，虎斑兄突然安静下来，他的目光锁定在我和小妹身上，慢慢地眨了眨眼——那个猫类表示“我爱你“的动作。
然后门关上了。虎斑兄的气味随着关门声一起消失了，屋里突然空了一大块。小妹不知所措地舔着我的耳朵，我们紧紧依偎在妈妈身边，她身上的奶香似乎也淡了一些。
两脚兽蹲下来抚摸我们，他的手指温暖而安慰，但此刻这触感只让我想躲开。他说了些什么，声音低沉温柔，然后起身去厨房，不久后端出了我们最喜欢的金枪鱼罐头。食物的香气在平时足以让我们疯狂，但现在连虎斑兄最爱的那部分都剩在了盘子里。
“他会过得好吗？“我小声问妈妈，眼睛盯着虎斑兄经常趴着等待食物的那块地砖，现在那里空荡荡的。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那对两脚兽看起来是善良的。他们有养猫的经验，家里已经准备了好玩具和猫树。“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我知道她在安慰自己，也在安慰我们，“虎斑是只坚强的公猫，他会成为那个家的骄傲。“
下午的阳光依然明媚，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但那个总是第一个冲进光斑里打滚的身影不见了。我试着走到阳光下，却感觉不到往日的温暖。小妹蜷缩在纸箱里，从洞口警惕地观察着外界，像是害怕下一个被带走的会是她。
妈妈比平时更加沉默，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窗台上望着外面，绿色的眼睛追随着每一只路过的鸟，每一片飘过的云。我爬上窗台挨着她，她立刻开始舔我的头顶，力道比平时重，像是在确认我的存在。
“为什么？“我终于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问题，“为什么虎斑兄必须离开？“
妈妈的舌头停顿了一下：“这是家猫的命运。人类家庭通常只养一到两只成年猫。当小猫长大，就必须寻找新的领地。“
“野猫不是这样，“我固执地说，想起院子里的橘子，“我看见他和他的孩子们一起生活。“
“野猫的世界更残酷，“妈妈的声音低沉下来，“大多数小猫活不过第一个冬天。疾病、饥饿、掠食者...家猫至少能保证安全和温饱。“她用鼻子轻轻推了推我，“虎斑去了一个好家庭，他会衣食无忧，会有玩具和猫树，会有爱他的两脚兽。这已经比大多数猫幸运多了。“
我沉默了，看着窗外树枝上跳跃的麻雀。它们无忧无虑地叽叽喳喳，丝毫不在意一只小猫的心碎。查理慢吞吞地走过来，在我们窗下趴下，发出沉重的叹息声。他什么也没说，但那双浑浊的老眼睛里闪烁着理解的光芒。也许他也经历过无数次离别，已经学会了沉默的陪伴。
夜幕降临后，我们三个——现在只有三个了——蜷缩在窝里。空间突然变得宽敞了许多，我们可以随意伸展而不碰到彼此，但这种奢侈只让我们更加想念那个霸道的、总是占据最多位置的兄弟。
“他会记得我们吗？“小妹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特别小。
妈妈用尾巴环住我们：“猫的记忆比人类想象的更长久。他会记得你们的味道，记得一起玩耍的时光，记得这个他出生的家。“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但生活总要继续。他会爱上新家，会有新的冒险。这是成长的一部分。“
我做了个噩梦。梦里我在无尽的走廊里奔跑，喊着虎斑兄的名字，但每次转角都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和紧闭的门。醒来时，晨光已经洒进房间，妈妈不在窝里。我摇醒小妹，我们一起寻找，最后在客厅的猫树上发现了她。她正盯着墙上的一张照片——我们四个刚睁眼时的全家福，虎斑兄站在最前面，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接下来的几天，房子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氛围。两脚兽比平时更频繁地抚摸我们，给的零食也更多。妈妈则变得异常警觉，每次门铃响都会立刻把我们藏到最隐蔽的角落。小妹开始拒绝离开纸箱，只有在我和妈妈的再三鼓励下才肯出来吃饭。
一周后的早晨，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回来了。两脚兽特别仔细地打扫了房间，给我们的毛发梳理得格外柔顺，甚至在窝里铺了全新的软垫。妈妈从醒来就坐立不安，不停地检查每一个可能的藏身处，像是在为某种考验做准备。
“今天还会有客人来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妈妈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是的，琥珀。做好准备。“
这次我没有问“准备什么“。某种直觉告诉我，答案是我还不愿意面对的。我走到小妹藏身的纸箱前，轻轻呼唤她。我们一起蜷缩在阳光下，像两个毛茸茸的逗号，沉默地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门铃在下午三点响起。我的心跳快得发痛，爪子不自觉地伸出来抓住地毯。妈妈站在我们前面，姿态警惕但冷静。两脚兽走过去开门，这次进来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性，她身上的香水味没那么刺鼻，动作也更加轻柔。
“哦，天哪，他们太可爱了！“她蹲下身，没有立刻伸手抓我们，而是耐心地等待我们主动接近，“我想要那只金色的，可以吗？“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金色——小妹。他们要带走小妹！我本能地挡在小妹前面，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这是我从没发出过的声音。妈妈用尾巴轻轻碰了碰我，示意我退后。
“琥珀，“她轻声说，“让她走得体面。“
小妹比虎斑兄勇敢。她慢慢走出纸箱，站得笔直，尾巴优雅地卷着，像妈妈教我们的那样。眼镜女两脚兽伸出手指让她嗅闻，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小妹没有挣扎，只是回头看了我们一眼，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盛满了不舍，但没有恐惧。
“她叫阳光，“妈妈说，声音坚定，“因为她出生时，第一缕阳光正好照在她的毛发上。“
“阳光，“眼镜女重复道，微笑着抚摸小妹的头，“完美的名字。“
笼子又出现了，比上次那个更小一些，里面铺着粉色的软垫。小妹被放进去时没有挣扎，她端坐在垫子上，像个小公主。我的视线模糊了，才发现自己眼里噙满了泪水。猫很少流泪，但此刻我控制不住。
“琥珀，“小妹在笼门关上前的最后一刻对我说，“照顾好妈妈。“
然后她又走了。又一个空位。又一个无法填补的缺口。妈妈站在我身边，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但姿态依然挺拔。两脚兽送走客人后，立刻回来把我们抱起来，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心跳声震耳欲聋。我这才意识到，离别对他同样痛苦。
那天晚上，窝显得大得可怕。我和妈妈背对背躺着，各自沉浸在思绪中。查理不知何时来到了门口，他慢慢地走进来，在我们身边趴下，用粗糙的舌头分别舔了舔我们的头顶。这个简单的动作打破了某种屏障，妈妈突然转过身，把我拢到怀里，开始疯狂地舔我的毛发，像是要确认我还在那里。
“为什么我没走？“我小声问，“为什么他们只带走了虎斑兄和小妹？“
妈妈停下动作，深深地看着我：“因为你是特别的，琥珀。两脚兽从一开始就选中了你。你是这个家永远的猫。“
这个答案本该让我高兴，但此刻只带来了更深的困惑和一丝愧疚。为什么我可以留下，而他们必须离开？这公平吗？查理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他用湿漉漉的鼻子碰了碰我的耳朵。
“生活没有公平可言，小猫，“他沙哑地说，“只有珍惜眼前的一切。你的兄弟姐妹去了好人家，这是幸运。而你被选中留下，同样是幸运。“
妈妈点点头，继续梳理我的毛发，这次力道轻柔了许多：“离别是爱的代价，琥珀。我们因为爱而相聚，也因为爱而分离——为了让每只猫都能拥有最好的生活。“
窗外，一轮满月升上天空，银光洒在我们三个身上——一只失去孩子的母猫，一只困惑的小猫，和一只看透世事的老狗。在这静谧的月光里，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生命就是由不断的相遇和离别组成的。而今天，我经历了成长中最痛苦也最重要的一课——学会在失去中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