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沉每天早晨6:17准时醒来，误差不超过三十秒。他会先检查三遍门锁，然后按照固定顺序洗漱：先刷牙三分钟，再洗脸两分钟，最后用温度刚好的水冲洗剃须刀。他的公寓里每样东西都有固定位置，连冰箱里的牛奶盒都必须与冰箱门保持精确的两厘米距离。
作为一名鸟类学家，周沉对秩序有着近乎病态的执着。他的同事们私下称他为“偏执博士“，不仅因为他惊人的学术成就，更因为他那些古怪的习惯。周沉知道自己有问题——医生的诊断书上清清楚楚写着“偏执型人格障碍“，但他认为这恰恰是他成功的秘诀。在观察鸟类时，他的偏执让他能注意到别人忽略的细节。
那个改变一切的星期四，周沉像往常一样在下午3点整走进公寓。他刚脱下外套挂到第二个衣钩上——永远是第二个——就听到了那个声音。
“啾。“
声音很轻，几乎像是幻觉。周沉僵在原地，手指还停留在衣钩上。他的公寓里不应该有任何声音，特别是这种不请自来的声音。
“啾啾。“
这次更清晰了。声音来自客厅。周沉缓慢地转身，每一步都像踩在雷区上。他的眼睛扫过完美整洁的客厅：沙发靠垫摆放角度一致，茶几上的遥控器与桌沿平行，书架上的书籍按高度排列...
然后他看到了它——在落地窗前的阳光里，一只金丝雀正在挣扎。它的右翅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耷拉着，羽毛上沾着血迹。当周沉靠近时，小鸟惊恐地扑腾着，却只能在地板上打转。
周沉的大脑立刻开始分析：金丝雀，学名Serinus canaria domestica，体长约12厘米，雄鸟，约一岁龄，右翅可能骨折。这些信息像往常一样迅速而有条理地出现在他的意识中。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陌生的感觉——他的胸口发紧，手心出汗。
“你不应该在这里。“周沉低声说，声音比他想象的更沙哑。
按照周沉的规则，任何打乱他生活秩序的事物都应该被立即排除。他可以打电话给物业，或者干脆打开窗户把这只受伤的小鸟赶出去。但当他蹲下身，看到金丝雀黑色的小眼睛里闪烁着的恐惧时，他的手却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
“别动，“他说，“你会让伤势加重。“
小鸟当然听不懂他的话，但当周沉的手轻轻拢住它时，它突然安静了下来，仿佛感受到了这个古怪男人笨拙的善意。
周沉把金丝雀放在事先铺了纸巾的鞋盒里——他用了三张纸巾，确保厚度均匀。他用镊子和酒精棉球清理了小鸟翅膀上的血迹，然后用牙签和创可贴做了一个简易夹板。整个过程中，他的动作精确得像在做实验，但手指却在微微颤抖。
“这不符合规定，“他一边固定夹板一边对小鸟说，“我从不打乱计划。“
金丝雀歪着头看他，发出微弱的“啾“声。
周沉把鞋盒放在书房的角落——这是他公寓里阳光最充足的地方。他后退两步，观察着自己的作品：受伤的金丝雀，被安置在一个旧鞋盒里，由他亲手包扎。这个画面如此突兀地出现在他完美有序的世界里，却奇怪地没有引发他惯常的焦虑。
那天晚上，周沉比平时多检查了一遍门锁。半夜两点，他起床三次去看那只金丝雀是否还在呼吸。
第二天早晨，周沉没有在6:17准时醒来。他6:23才睁开眼睛，这个发现让他心跳加速。他冲到书房，鞋盒还在原地，金丝雀也是。小鸟看起来比昨天精神了些，正用喙整理胸前的羽毛。
“你需要食物，“周沉说，“和水。“
他开车去了最近的宠物店，买了最好的金丝雀饲料和一个陶瓷水杯——他拒绝购买塑料制品，因为那可能释放有害物质。回家后，他用游标卡尺测量了水杯与笼子的距离，确保小鸟能够到但不会打翻。
周沉开始记录金丝雀的恢复情况。他准备了一个笔记本，详细记录每天的进食量、活动频率和粪便状态。第三天的笔记写着：“上午9:15，尝试扇动右翅，未成功，发出痛苦叫声。下午3:42，成功站立5秒。“
第七天早晨，周沉被一阵清脆的鸣叫声惊醒。他猛地坐起，看向床头的时钟：6:09。他从未睡过头，也从未被任何声音吵醒过。但那歌声如此美妙，让他忘记了检查门锁就冲进了书房。
金丝雀站在鞋盒边缘，翅膀上的夹板已经取下。当它看到周沉时，竟然唱得更加欢快了，小小的胸脯随着歌声起伏。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它金黄色的羽毛上，仿佛给它镀了一层光。
周沉站在那里，感到一种陌生的情绪在胸口膨胀。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七天来他第一次没有在起床后立即检查门锁。更可怕的是，他竟然不在乎。
那天晚上，周沉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变成了一只金丝雀，被关在一个精致的金笼子里。笼门开着，但他不敢飞出去，因为外面的世界太大、太不可预测。他尖叫着醒来，发现自己的手指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了四个月牙形的血痕。
第二天，周沉没有直接去看金丝雀。他先检查了五遍门锁，比平时多两遍。然后他花了四十七分钟整理已经一尘不染的厨房。当他终于走进书房时，金丝雀立刻开始唱歌，仿佛一直在等他。
“你不应该习惯我，“周沉说，“你很快就会离开。“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沉入胃里。周沉知道金丝雀已经康复，应该被放飞。但每当他想象打开窗户，看着那抹金色消失在天空中的场景，他的呼吸就会变得困难。
第十天，周沉买了一个鸟笼。不是普通的鸟笼，而是一个昂贵的、手工制作的维多利亚式鸟笼，有着精致的黄铜装饰和足够的活动空间。他把金丝雀从鞋盒转移到笼子里，动作轻柔得像在拆弹。
“这是暂时的，“他告诉金丝雀，也告诉自己，“直到...直到我确定你完全康复。“
金丝雀在新家里欢快地跳跃着，似乎并不介意被囚禁。它每天早晨用歌声唤醒周沉，白天在周沉工作时安静地陪伴，晚上在周沉读书时偶尔发出轻柔的鸣叫，仿佛在回应书中的内容。
周沉的生活开始围绕着金丝雀重新安排。他仍然检查门锁，但次数减少到了两遍；他仍然按时吃饭，但有时会分一些水果给金丝雀；他仍然保持整洁，但书房里现在散落着羽毛和谷壳，而他没有感到焦虑。
第三周的星期三，周沉下班回家时发现金丝雀异常安静。它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笼门口迎接他，而是蜷缩在角落，羽毛蓬松。周沉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打开笼门——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这么做——小心地把小鸟捧在手心。
“怎么了？“他低声问，声音里是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哪里不舒服？“
金丝雀在他的手掌中微微发抖，黑眼睛半闭着。周沉检查了它的翅膀、腿和喙，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测量了室温和湿度，检查了食物和水的质量，一切都在完美范围内。
但金丝雀仍然无精打采。那天晚上，周沉没有回卧室睡觉。他坐在鸟笼旁的椅子上，每隔一小时就检查一次小鸟的状况。凌晨三点，当金丝雀发出一声微弱的啁啾时，周沉感到眼眶发热。
“你不能死，“他低声说，“我不允许。“
第二天早晨，周沉请了病假——这是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一次。他带着金丝雀去了城里最好的鸟类兽医那里。兽医检查后说小鸟很健康，只是可能想念自由了。
“金丝雀是群居动物，“兽医说，“它需要同伴，或者至少是广阔的天空。“
周沉沉默地把金丝雀带回家，放进那个昂贵的笼子里。他坐在笼子前，盯着小鸟看了整整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是周六，周沉比平时晚起了一小时——6:47。他没有立即检查门锁，而是直接走向书房。金丝雀已经醒了，看到他时发出期待的叫声。
周沉打开笼门，伸出手指。令他惊讶的是，金丝雀毫不犹豫地跳了上来。他小心地把小鸟带到阳台，那里有一扇打开的窗户。四月的风带着花香吹进来，撩动着周沉的头发和金丝雀的羽毛。
“你可以走了，“周沉说，声音比他想象的更平静，“你自由了。“
金丝雀歪头看着他，似乎在思考这个奇怪的提议。然后，它轻轻啄了一下周沉的手指，展开翅膀飞向蓝天。那抹金色在阳光下闪烁了几秒，然后就消失在城市的轮廓中。
周沉站在窗前，手还保持着托举的姿势。他感到胸口有一个洞在不断扩大，但同时又有一种奇怪的轻松感。他转身回到公寓，注意到门锁没有检查，厨房的咖啡杯没有按角度摆放，书房的地板上散落着鸟食。
这些混乱以前会让他抓狂，但现在，他只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哼歌——金丝雀最喜欢的那段旋律。当他走到书桌前时，发现笔记本上多了一行字，是他不记得自己写过的：
“有时候，爱意味着放手。“
窗外，遥远的天空中，一抹金色在阳光下闪烁，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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