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严怀玉,你太高看自己了。”

“清水巷七号,就是你的鞘。”

陆绎的声音低沉,如同冰面下深沉的暗流,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砸在死寂的房间里,也狠狠砸在我因“吾道不孤”四字而剧烈翻腾的心湖之上。

鞘?

我蜷缩在冰冷的墙壁与他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之间,指尖死死攥着那本字迹已然彻底消失、只余湿润痕迹的《广陵散》古谱。粗糙的纸页边缘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却压不住灵魂深处的地震。

祖父的琴,祖父的血书,祖父的遗言……这一切,都在这间陋室,经由陆绎的手,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重新摆在了我的面前。他洞悉一切,掌控一切,将我如同提线木偶般置于这名为“清水巷七号”的棋局之中。

做他的刀?以这陋室为鞘?藏匿锋芒,伺机而动?

巨大的屈辱感混合着滔天的恨意,如同毒焰在眼底燃烧。我死死盯着他,盯着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墨瞳。那冰冷的平静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算计?他口中的“吾道”,是否真的与祖父遗言所指相同?还是……仅仅是他陆绎,或者他背后某个庞大势力的“道”?

陆绎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我脸上寸寸刮过,捕捉着我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沉默与抗拒,修长的手指再次拂过墨玉焦尾琴冰冷的弦。

“铮……”

又是一声空灵、悠远、带着无尽寒意的泛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如同冰泉滴落深潭,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也奇异地带来一丝冰冷的清醒。

“鞘,不是囚笼。”他收回手,指尖残留着金属琴弦冰冷的触感,“是藏锋之地,亦是蓄势之所。”他的目光扫过桌上那本摊开的古谱,扫过空荡的铁匣,最终落在我怀中被布片紧裹、紧贴心脏的那本烫金册子上。

“锋芒太露,易折。暗室藏刀,方得致命一击。”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司礼监赵真,工部王用宾,户部徐阶……还有他们身后那张盘根错节的网,不是靠匹夫之勇、玉石俱焚就能撼动的。”

每一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都如同冰冷的针,狠狠扎在我的神经上!他果然看过册子!他不仅看过,更洞悉其背后代表的恐怖力量!他清楚地知道,仅凭我,或者仅凭这本册子,在那些巨擘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

巨大的无力感再次席卷而来。怀中的册子沉重如山,冰冷的棱角硌着肋骨,带来阵阵钝痛。它不再是唯一的希望,反而更像是一道催命符,一道将我牢牢绑在陆绎这艘不知驶向何方的巨舰上的枷锁。

“你……”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无法掩饰的惊疑和一丝微弱却尖锐的抗拒,“你到底是谁?你让我看到祖父的遗言……你也是‘吾道不孤’中的一员?”

陆绎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双冰封的墨瞳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涟漪。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缓缓踱了一步,走到那简陋的木窗前,背对着我,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和冰冷的雨丝。

窗纸被雨水打湿,模糊了外面的景象,只留下朦胧的光影在他玄色的背影上晃动。

“严嵩,”他念出祖父的名讳,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如同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他的道,是孤道。”

我的心猛地一沉!孤道?!

“他想以一人之力,整顿吏治,肃清贪腐,还黄河以清流,还朝堂以清明。”

陆绎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冰冷。

“可惜,他忘了,水至清则无鱼。他挡了太多人的路,断了太多人的财源。他以为自己是砥柱中流,却不知在那些人眼中,只是碍眼的顽石。”

冰冷的字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祖父……祖父的刚直,祖父的孤绝……竟成了他取祸的根源?!

“赵真、王用宾、徐阶……他们不是一个人,他们是一个盘踞在大明肌体深处的毒瘤,一张由利益、权力、恐惧和相互包庇织就的巨网。这张网,根深蒂固,触须遍布朝堂内外,甚至……”他微微顿了一下,声音更沉,“深入宫闱。”

宫闱!司礼监!赵真!那个天子近侍的大太监!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窜天灵盖!难怪祖父会败!他面对的,是皇权阴影下滋生的、与整个官僚体系共生共荣的庞然巨物!

“你祖父的‘道’,是孤道,所以他倒了。”

陆绎缓缓转过身,冰冷的墨瞳再次锁定了我,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刺穿我的灵魂,“‘吾道不孤’?哼,或许他临终前有过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还有同道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但现实是,这张网太厚,太深,能自保已属不易。”

他的话语冰冷而残酷,如同寒风刮过荒原,瞬间将我心中因那七个字燃起的微弱希望火苗,吹得几近熄灭。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汹涌而至。

“所以……”我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是愤怒,是悲凉,更是不甘,“所以就要像你一样,做一把藏在鞘中的刀?做你手中的棋子?任由你摆布?!”

“棋子?”陆绎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讥诮,“严怀玉,你太高看自己了。”

他向前踏了一步,无形的压迫感骤然增强。

“在这盘棋里,你,我,甚至赵真、徐阶,都未必是真正的棋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螳螂以为自己是猎手,焉知不是他人眼中的饵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巨大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他是什么意思?难道在这张由赵真、王用宾、徐阶织就的巨网之上,还有更深的黑手?更庞大的阴影?!祖父的倒台,甚至这张贪墨巨网的本身……都不过是更宏大棋局中的一环?!

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卷入无尽深渊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四肢百骸,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怀中的册子紧贴着狂跳的心脏,冰冷的棱角仿佛要刺穿皮肉!眼前的陆绎,他那深不见底的墨瞳,他那掌控一切的气度,此刻也变得如同迷雾中的深渊,更加深不可测!

“清水巷七号,是你的鞘。”陆绎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我的惊骇与混乱,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在这里,没人会找到你。至少,暂时不会。”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个空荡荡的铁匣,冰冷的金属在他指间泛着幽光。

“这本册子,”他的目光扫过我怀中,“是钥匙,也是火种。握在你手里,比在我手里,更安全,也更有用。”

他不要?他让我继续保管这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罪证?!

巨大的震惊让我几乎无法思考!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你的任务,不是去送死,也不是去当什么孤胆英雄。”陆绎将铁匣放回桌上,发出沉闷的轻响,“是活下去。是磨砺你的爪牙。

是学会……如何用这张琴,奏出能杀人于无形的曲调。”他的目光,落在墨玉焦尾琴冰冷的弦上。

“用琴?”我下意识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中那根缠绕的、浸透鲜血的旧琴弦。

“教坊司里,你做得不错。”陆绎的声音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评估的意味,“将官员醉语变作利刃,将琴弦化为武器。虽然稚嫩,但路子是对的。”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在这里,你需要学得更深,藏得更久。”

他转身,走向门口。

“食物和伤药,在耳房柜子里。”他拉开那扇破旧的乌木门扉,冰冷的夜雨气息再次涌入,“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此门半步。”

话音落落,他高大的玄色身影便已融入门外沉沉的雨幕和夜色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只有那冰冷的命令和桌上空荡的铁匣,证明他方才的存在。

“吱呀——”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狭小的房间内,重归死寂。只有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我孤独而扭曲的影子。

我依旧僵立在原地,背脊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怀中的烫金册子沉重如山,冰冷的棱角硌着肋骨,带来阵阵清晰的钝痛。

陆绎的话,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脑海。

祖父的道,是孤道。所以他倒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活下去。磨砺爪牙。用琴,奏出杀人的曲调。

清水巷七号,是鞘。

巨大的信息量和冰冷的现实冲击着我的神经。恨意依旧在胸腔里熊熊燃烧,烧灼着“司礼监赵真”、“户部徐阶”的名字。但此刻,这恨意被一层更深的、名为“生存”和“蛰伏”的冰冷坚冰所包裹。

陆绎是对的。以卵击石,只会粉身碎骨。我需要这个“鞘”。需要时间,需要力量,需要……学会他所说的那种“杀人于无形的曲调”。

目光,缓缓移向房间中央,那张墨玉般沉静的焦尾琴。

祖父的琴。他曾用它奏出清越旷达之音,如今,却要我以它为武器,奏响复仇的杀伐之曲?

我松开紧攥着古谱的手,任由那本承载了太多秘密与酸楚的旧谱滑落在桌上。拖着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那张琴。

冰冷的琴身触手生寒。指尖拂过那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琴弦,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袖中那根缠绕的旧琴弦,紧贴着溃脓的伤口,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这痛楚,清晰地提醒着我的处境,也提醒着我所背负的血仇。

缓缓坐下。冰凉的琴弦抵在指尖。

屏住呼吸。目光落在琴谱上那些熟悉的减字谱上。《广陵散》。聂政刺韩王的杀伐之曲。

指尖,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轻轻拨动了第一根弦。

“铮……”

一声空灵、悠远、却带着无尽寒意的泛音,在死寂的陋室中骤然响起,袅袅回荡,穿透了窗外淅沥的雨声,也穿透了我心中翻腾的恨意与冰冷。

如同冰封的河流之下,第一道悄然裂开的缝隙。

杀机,隐于冰弦之下。

锋芒,藏于陋室之鞘。

陆绎。

这把刀,入鞘了。

但刀锋所指,终有一日,必将饮血而归。

琴音余韵未绝,在冰冷的空气中震颤。

我缓缓闭上眼,指尖感受着琴弦冰冷的震动。那震动,如同无声的誓言,在这名为“鞘”的牢笼里,悄然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