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来得很急,像天公失了手,倒翻了巨大的墨缸。下午三点刚过,滨江市就被裹进了一片昏黑的铁灰里。豆大的雨点猛烈地砸在明都建筑设计事务所巨大的玻璃幕墙上,噼啪作响,汇成一道道匆忙下坠的水痕,瞬间模糊了窗外的城市轮廓。
二十八岁的建筑师沈蔷,独自留在顶层的工作室。空气里漂浮着咖啡和图纸特有的微涩油墨气味。她面前宽大的设计台上,摊开着一张即将交付的社区中心效果图,线条干净利落,充满了现代感的柔和弧度。但这完美图纸的一角,却被一个突兀的旧物占据着空间——一个约莫半米长宽的微缩建筑模型。
“明心苑”,一个被时代遗忘的名字。那是她父亲沈林生前最后的心血,滨江市西区一个城中村改造项目。
沈林曾是这座城市颇有名望的建筑师。十六年前的一个雨夜,沈林驾驶的轿车在滨江新区一片刚完成土地平整的工地上发生了严重车祸,车子翻入新挖的深坑里。天亮时,人已经凉了。一同被泥浆吞噬的,还有这栋凝聚了他最后梦想的“明心苑”——它就此成了滨江市建筑圈有名的烂尾楼之一。
眼前这个微缩模型,是父亲在出事前几天亲手做好,放在自己书房桌上的。它不是设计定稿的宏伟沙盘,而更像一个凝固在泥泞和绝望中的遗骸。模型的主体结构歪斜扭曲,代表裸露钢筋的细铜丝狰狞地刺向各个方向。尤其是模型中心模拟回字形天井的部位,几根极细的铜丝,以一种违反结构常理的角度向上方虚空挑起,末端弯成诡异的小钩。不像支撑,倒像是…某种隐秘的指向。
沈蔷的手指有些僵硬,无意识地抚过模型冰凉粗糙的水泥色表面。几天前,她才在一堆发黄的设计草稿里重新翻出这个模型。十几年了,它一直被遗忘在老宅的杂物间,蒙着厚厚的灰尘。这一次搬家整理,它才重见天日。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出事前盯着它入神的样子,这几天总在她脑子里晃。
父亲去世那天,也是这样的暴雨。那天晚上,八岁的她惊恐地躲在屋里,听见外面风雨如晦,隐约传来母亲杨淑仪压抑的哭泣和一个女人带着异样腔调的、焦急的说话声。这些混乱的声音伴随着沈蔷童年的噩梦碎片,一直深深埋藏在记忆深处。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铅灰色的天幕,紧随而至的炸雷轰然炸响,震得工作室的玻璃幕墙都嗡嗡颤动。头顶上的光源忽明忽暗了几下。
工作室里光线骤暗又复明的那一刻,沈蔷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模型中心那几根悬空的铜丝,反射出一点幽微黯淡的红芒,但瞬间又被淹没。是错觉?还是这老旧的铜丝生出了锈蚀?她皱眉,下意识地凑近细看。
铜丝依旧冰冷坚硬,没有任何锈迹。但那异样的红色…她突然想起几天前清洗这蒙尘的模型时,就在这几根铜丝的末端根部,沾着一点点干涸发黑的、类似铁锈的暗色斑点。当时她以为只是粘到了积年的灰尘杂质,用了点力才擦干净。可现在,指尖触碰那铜丝弯钩,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突然蹿了上来。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迟疑。
沈蔷收回手,神色恢复如常:“请进。”
助理小李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脸色被窗外滚过的雷鸣映得有些发白:“蔷姐,西城项目部那边的紧急通知。”
“什么事?”沈蔷接过文件,上面硕大的加粗黑体字刺入眼帘:《关于紧急叫停沈工遗作“明心苑”保护提案暨移交“金野集团”处理通知》。
通知措辞冰冷,公式化地强调了“优化资源配置”、“加速处理城市不良资产”的必要性,同时表示已引进实力雄厚的金野集团接手整个滨江西区地块的改造升级,即刻起,包括沈林工“明心苑”在内的所有地块权责,全部移交金野集团统筹处置。
“金野集团…陆野?”沈蔷的手指微微捏紧了纸页边缘,发出轻微的声响。这个名字最近几个月频繁出现在滨江的头条新闻里:海外名校归来,背景成谜,手腕凌厉。他突然杀入滨江地产业界,以其背后似乎深不见底的资金链,硬生生在几个巨头盘踞多年的地盘上撕开了巨大的口子,人称“滨江新狼”。只是沈蔷万万没想到,他“狩猎”的疆域,这么快就覆盖到了这片被遗忘的废墟,以及……承载着她父亲最后生命印迹的地方。
窗外风雨更盛,天如同被撕开了一道裂口,雨水倾泻如瀑。沈蔷的目光重新落到那个破败的模型上,回字天井中心那几根指向虚空的铜钩,在窗外雷电交错的短暂光线下,又幽幽地一闪,仿佛深井底部睁开的血眼。
“…我出去一趟。”沈蔷抓起车钥匙,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暴雨、模型上不祥的暗色斑点、父亲惨烈事故和这个模糊不清却令人心悸的雨夜画面,还有这封将一切都推入深渊的通知书,各种杂乱的感觉在她心底挤压沸腾,形成一种强烈的冲动——她必须去那里,去“明心苑”看看!就在现在!
“蔷姐!外面雨太大了!气象台发布了最高级别的暴雨红色预警!”小李的声音被淹没在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雨呼啸和震耳雷声中,显得无比焦急。
沈蔷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的走廊暗处,步履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疾速,高跟鞋敲打地面的清脆声响,很快也被淹没在建筑的怒吼里。
滨江西区,曾经被称为“西城洼地”,大片低矮拥挤的城中村尚未拆除,残垣断壁构成了城市快速发展中被遗忘的疮疤。“明心苑”这片烂尾楼群,就像一颗凝固在时间琥珀里的毒疮。
沈蔷的黑色轿车艰难地冲破雨幕,终于抵达这片区域时,天色已经几乎黑透。路灯被狂风吹得歪斜摇晃,投射下的光柱中,浑浊的雨水如瀑布般流淌。废墟在狂野的自然之力面前显得愈发渺小而狰狞。
巨大的、裸露着混凝土骨架的建筑群矗立在暴风骤雨中,宛如一具具巨兽的骸骨。破碎的塑料防尘网在狂风中疯狂地抽打、撕裂,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猎猎声响。沈蔷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湿滑的地面上。冰冷刺骨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肩背。手电光柱扫过,断壁残垣上剥落的墙体、斜插出来的钢筋、散落一地的建筑垃圾,在晃动扭曲的光线下,形同鬼影幢幢。
她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图纸的方位,向记忆中那个至关重要的回字结构位置靠近。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冲刷泥土的土腥味、金属锈蚀的刺鼻气息和一种莫名的、近乎腐朽的死寂。
一声让人牙酸的巨大金属扭曲声从头顶传来!那绝非风声!
沈蔷猛地抬头!
就在她斜前方大约十几米的位置,矗立着“明心苑”主体尚未完工的主楼,整个框架歪斜得更加厉害。电光石火间,她看到那巨大回字形天井上方几根极其粗大的纵向承重钢柱连接处,包裹的混凝土保护层正在大块剥落,里面粗壮的钢柱已扭曲变形!就是刚才那个位置的钢材撕裂发出的惨叫!
糟了!
沈蔷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念头刚闪,头顶上又响起一连串更加密集、更加刺耳的爆裂声!就像一栋建筑濒死的呜咽!
“轰——咔!!”
不是惊雷!是真正的断裂崩塌!
一段长达十几米、由钢梁和混凝土楼板组成的巨大结构,如同被拦腰截断的巨蟒,裹挟着千斤重量和无数的钢筋碎片、混凝土块,从回字形天井上方的高处——不偏不倚地朝着她所在的位置,无情地砸落下来!巨大的黑影如死神的阴影,瞬间覆盖了沈蔷所有的视线!
死亡的阴影带着冰冷的、无可抗拒的力量轰然压至!时间在震耳欲聋的崩塌声中被拉得无限绵长。沈蔷脑中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只来得及让她抱住头,身体蜷缩成最小目标。碎石和钢筋碎片如同冰雹般砸在周围的地面上,溅起的泥水扑打在她的后背,冰冷而绝望。
就在这千钧一发、坠物即将触及发丝的瞬间——
“闪开——!”
一声急促焦灼的暴喝撕裂风声雨幕!
斜刺里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撞在沈蔷的左肩上,她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狠狠撞飞了出去!身体失控地砸在冰冷湿透的泥水里,滑出去好几米,后背和手肘传来一阵剧痛。
几乎就在她身体脱离原先位置的同一刹那!
“轰隆——哐啷!!!”
那沉重无比的残骸几乎是贴着沈蔷身体的边缘轰然砸落在地面上!碎石和断裂钢筋如同死神的獠牙,带着恐怖动能深插进泥泞里。泥土混合着雨水被高高溅起,再劈头盖脸地拍打下来。
沈蔷趴在冰冷黏腻的泥水里,大口地喘息,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疯狂跳动,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冰雨无情地冲刷着她沾满泥浆的脸颊。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竭力想看清那个在死神镰刀下把她拽出来的身影。
手电筒不知飞到了哪里,光束在黑暗中混乱地扫动了几下,最终定格。光线边缘,一只手撑在沾满泥泞的石块上,指节用力到发白,微微颤抖着。
光束缓缓移动,映出一件同样被泥水和雨水浸透、价格显然不菲的黑色大衣,和一张棱角分明、轮廓极为硬朗的年轻男人的脸。
他约莫三十岁上下,脸颊线条如同斧劈刀削,浓密的眉峰下嵌着一双极其深邃的眼,此刻那双眼睛在雨水的冲刷下,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幽深漩涡,冰冷、警惕又带着一丝未散的惊悸。雨水顺着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不断滑落。几缕被打湿的黑发垂落在前额,衬得那目光越发深不见底。
强烈的眩晕感和后背的疼痛仍在蔓延,沈蔷感到世界在旋转。当男人的脸在手电光柱中定格时,一股窒息感毫无征兆地扼住了她的喉咙!胃里猛地一阵剧烈的灼烧感般的恶心翻涌上来!
就在与他四目相对的刹那——
一种强烈到匪夷所思的既视感攫住了她!那冰冷深邃的眼神!那瞬间接触时透过湿透衣服传来的、某种混合着皮革和昂贵须后水的独特气味…不!
远比气味更加猛烈!
冰冷刺骨的窒息感从脚底猛然窜上头顶!巨大的绝望如同铁箍锁紧心脏!耳边不再是狂风的嘶吼,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牙酸的、金属结构扭曲濒临极限发出的尖利怪响!鼻腔里灌满了冰冷浑浊的水泥腥气和浓得化不开的…灰尘的气息!身体仿佛在不受控制地急速下坠!一种濒死时清晰的、肌肉撕裂的剧痛闪电般刺穿她的左肩!
这感觉来得如此突兀、如此尖锐,强烈到让她本能地蜷缩起身子,剧烈地呛咳起来,冰冷的雨水混着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男人——陆野,撑着身体站直了一些,高大的身躯在雨幕和晃动的光线里投下浓重的阴影。他看着倒在泥水里、蜷缩着呛咳、仿佛经历了一场无端惊厥的女人,深潭般的眼眸里凝聚的惊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锐利的审视和一种不易察觉的困惑。他微微皱了下眉,声音在风雨里低沉得有些发冷:
“你就是沈蔷?”
这句话,如同丢进冰水的滚烫烙铁,刺破沈蔷混乱的意识,让她挣扎着停止了呛咳。她抬起头,透过雨帘和指尖流淌的冰冷,再次撞上那双幽深的眼睛。父亲倒车镜里碎裂的背影、模型天井中指向虚空的铜钩、那份冰冷的转让通知…冰冷的线索在这双眼睛里轰然汇聚!
沈蔷盯着他,雨水顺着脸颊滑落,眼神里残留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种刚刚经历了无法解释的濒死体验后的惊骇,但更多的是在混乱中强行凝聚起来的冰冷决绝。她想开口,却只觉得嗓子如同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她用尽全身力气,撑起半身,沾满泥泞的纤细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土地里。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沈蔷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错认的质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直接穿透风雨:
“你…你为什么要买下它?!”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破了废墟上持续的风雨交响。两束强大的车灯光柱撕开雨幕,穿透废墟弥漫的死气。那光柱驱散了些许沉沉的黑暗,却无法穿透横亘在沈蔷和陆野之间的那片充满未知的泥泞。
刚刚经历过一场突如其来的生死危机,此刻一种同样莫名的、更加深刻的冰冷与窒息感却如附骨之疽,仍在沈蔷的四肢百骸深处隐隐跳动。手电筒的光晕在陆野轮廓分明的脸上摇晃,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下,滴落。那目光锐利如凿,牢牢钉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混乱状态下的每一丝挣扎都凿刻下来。
她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就在警笛声终于逼近到这片狼藉的边缘时,沈蔷的目光,被她摔落时掉落在一旁的手电光束无意间照亮的一个小物件猛地攫住了。
就在她刚才被撞飞的位置附近,泥水里,静静地斜躺着一个橘黄色的安全帽。帽檐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刺目,帽带松松垮垮地耷拉在一边。
安全帽侧面的泥污下,隐约露出一块清晰的暗红色喷漆印记——
那是一个略显奇特的标识图案。
一朵带刺的蔷薇花,被一个扭曲、断裂的钢筋环,从中间死死地绞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