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子里很暗。
是,真的很暗。
我什么也没看清楚就被人捂了眼睛拽了出去,耳边只有女子的尖叫和男人咒骂声。
我爹横眉竖目地冲过来,我一瞅情况不妙,赶忙要跑,临走还不忘拽着身边的人:“快跑,让我爹逮着,没你的好果子吃。”
我们兵分两路。
他很快脱险,可我没那么幸运,因为我爹穷追不舍。
我喊着:“爹,你的手下不老实,在打女人,我听见女人喊疼才冲进去的,那些女人也不容易,这么冷的天洗洗涮涮,手都冻裂了——”
我爹怒吼:“不老实的是你,南星,你给我站住,老子说话你都不听了?”
不听。
这个时候说啥也不能听,不然屁股打得开花了,皇伯伯又不在,我找谁哭?
前方,响亮的号角声。
敌军来犯。
我停下脚步喘着粗气,爹爹凶巴巴瞪我:“南星,你要再过去那边,老子一定将你腿打折!”
我忙不迭点头:“不去了,不去了,您护短,我见识了。”
他护着他的人,我这个女儿靠边站。
爹爹气得胡子都在抖,只是他眼下没工夫再与我斗嘴,急匆匆往营帐去了。
后来我知道了,那些女人都是军妓,犒劳将士的。
于是,我又好奇地去问我爹:“那日,你是不是也是过去找她们的?莫不是我坏了您的好事儿!哎呀,罪过,罪过。”
我爹一巴掌拍在我的脑门上:“小小年纪,整日胡思乱想。”
仗断断续续地打。
年节便在这过的,那日,爹爹领着众人一起包饺子,喝酒,热闹极了。
夜色黑如墨,没有月亮,星星亮得出奇。
我十分高兴,拽着他一起看:“爹爹说了,那颗最亮的星星便是我娘,只要晴天的时候她便望着我,不管我走到哪,只要我抬头便能看见。”
他抬眸。
那星河映入他的眸中,璀璨夺目。
他挣开我的手,从地上捡了树枝,写了一个字:星。
这是我的名字,是我前几日教会他的。
我欢喜的同时又有些伤感,他会写我的名字了,可他呢?我一直叫他喂,别人都叫他那小子,可他叫什么呢?
我不知,所有人都不知,他不能说话,也写不出他的名字。
抬头,漫天星河。
我喃喃:“你叫宵吧,宵是夜的意思,北宵怎么样?我叫南星,你叫北宵,挺好听的。”
他的身子一颤,面上些许惊恐。
“怎么了?”
这个名字不好听吗?可,可总比喂要好听得多吧。
他眯着眼睛打量着我,审视,怀疑,探究,他的眸子黑得似此时的夜,没有边际。
我有些恼了:“你又不说你叫什么,我知道不该起名字,我一个黄毛丫头没资格,可是总不能这样日日喂喂地叫你吧!”
我气得要走。
他拽住我的衣袖,我不理,也不回头。
风吹过我身上的雪色狐裘,痒痒地拂在脸上。
他摇晃着我的胳膊,我转头看他:“要不,你自己起个名字?这几日教会你的字也不少,一二三总都会了的。”
他张口:北宵。
虽然他发不出声音,但口型是对的。
北宵。
我喃喃念着。
很好听的名字呀。
他脸上的笑十分淡,似春风吹过的树梢,新芽怯怯地探出头。
我忍不住惊呼:“你笑了呀!”
我望他,一瞬不瞬。
夜是暗的,可我却清楚看见他面上染了绯色。
我笑得前仰后合:“你呀,居然会脸红。”
他脸更红。
我笑够了,认真看他:“喂,你笑起来很好看的,就是要多笑笑,才能带来好运气的,谁都喜欢会笑的人,不是吗?”
他的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最后,他点点头。
远处是将士们的欢笑声。
风更凉了。
他的衣衫有些薄,我道:“咱们回吧。”
他点头,我便要走。
忽而他从身后推我一把。
我甚至来不及尖叫就扑到了地上,枯草残枝划在我脸上,火辣辣的。
与此同时“笃”的一声,一支短箭射在了树干上。
是他救了我,不然,这支短箭便射在我的身上了。可,可营地里怎么会有人能在暗中偷袭我呢?
除非——
敌军,今日是大周的除夕,羌北人是不过年节的,所以他们趁着大周一众将士最疏忽的时候选择了偷袭。
是,偷袭。
电光石火的一瞬,我脑子里千万种念头闪过,我自幼在我爹的追打下,应变超快,脑子里在想着,身子却已经滚了很远,而后爬起来,跑。
小命儿要紧啊。
可——
我脚步渐缓,回头去看北宵,然,沉沉暮色中再看不到他的身影。
他去了哪?
我心下一沉,箭再次逼近,我拔腿就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敌军来啦!爹,爹,救命啊,他们要宰了你闺女——”
我得救了。
北宵失踪了。
他最后站的地方有血,斑斑点点。
那片茂密的林子搜寻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他的线索,他不知去了哪。
我落了泪,哽咽着:“爹爹,北宵不是细作,绝对不是。”相处月余,他清楚爹爹有多疼我,他若是细作,有多少次机会将我带离这里,用我的性命来威胁爹爹。
但他没有,危难时候,他救下了我,让自己受了伤。
“北宵?”
爹爹摸我头的手一顿:“他叫北宵?”
我泪眼婆娑:“是,我刚给他起的名字,可都没听到他应一声的。”
爹爹念着北宵这两个字,一脸郑重,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答,反问我:“你知不知道,太子有个哥哥的。”
我抬眸。
哥哥?
大皇子?
是哦,我年幼时听人提起过,被送到哪去了。
爹爹的眸色暗沉沉的:“他八岁时被送到羌北做质子,甚少被人提及是因为此事一直是圣上的心结所在,而这位大皇子就叫北宵,顾北宵。”
十年前,大周刚建国,国力衰弱,羌北来犯。
圣上与爹爹商议三日,决定议和。议和的代价是将一位皇子送去羌北为质子,另加黄金、白银若干。
此事屈辱,但当时的大周与百姓再经不起战乱,休养生息是上策。
于是大皇子便被送走了,那时他八九岁吧,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在异国他乡为质子,寄人篱下,苟且活着。
我问:“为何是他?”
爹爹叹:“当时只能是他,二皇子尚在襁褓之中。”
我喃喃:“可这名字确实是我起的,我,我也确实不知大皇子叫什么的?昨夜的夜色甚美,我脑中不知怎的就闪过这个名字,当时——”
当时,他有一瞬间愣怔的。
眸光如刀子在我脸上来回穿梭着。
是。
他应该知道这个名字的,不然,他不会有这样大的反应,那么就有两种可能,要么他认识大皇子,要么他便是大皇子。
爹爹沉声道:“他的年纪倒与大皇子相仿,只是羌北没有传出大皇子失踪的消息,且——他若真是大皇子,为何不直言自己的身份呢?多年前,他是见过我的。”
是,是,爹爹的话有道理。
若他真是皇子,为何要瞒着自己的身份?在羌北他受尽屈辱,既然遇到了爹爹,当第一时间寻求庇护的。
忽而,我脑中一闪:“他被人灌了哑药,说不得话。”
爹爹瞅我,片刻后道:“大皇子很是聪慧,六岁读《中庸》,你说他能不会写字吗?”
我摇头:“反正,他不是细作。”
这是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确定,凭着心中一股子执念而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