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走,哥哥去买点菜,等会带回家做饭吃。”
“不要乱走,就乖乖站在这。”
“好的,哥哥。安安乖乖站在这。”
周巡国叮嘱完,便向前边的菜市场走去,走时还不忘停住脚步往后看看,生怕妹妹不见了。
周巡国进了闹哄哄的菜市场,便专心买菜,有时时不时地踮起脚尖,看看菜市场门口。
或许真的应了那句古话,你越不想来什么,便越会来什么。
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女人缓缓的靠近站在树底下的周浔安,两人贼眉鼠眼的,左瞧瞧,右瞧瞧,看看周围有没有周浔安这个小女童的亲属。看了好一会,没有看出谁是周浔安的亲属的。便站在周浔安的旁边,男人一只手里拿着一块浸了迷药的手帕,一用力,堵住小女孩的口鼻,然后快速的拖着小女孩走开。周浔安用手挣脱了一下,脚对着地蹬了两下,便晕了过去。两人快速的抬着她走到没有监控处,上了一辆小黄包车,快速开走了。
周巡国再次踮起脚尖看向那棵树下时,没有了妹妹周浔安的身影,便急忙出了菜市场,想着正在称菜的阿姨道:“阿姨,这些我不要了!”
周巡国冲出菜市场,日光劈面打来,白辣辣一片。方才妹妹周浔安立着的那棵樟树下,只剩一片被踩得稀烂的碎纸屑,在风里打旋。他心猛地一沉,像块石头直直坠到胃里。他拔腿便跑,绕着那棵树,一圈又一圈,眼睛刮过每一个角落:卖气球的跛脚老汉、糖画摊子前淌鼻涕的男童、树根下打盹的黄狗……没有安安。樟树叶子绿得发暗,纹丝不动。
“安安!周浔安!”他的声音劈了叉,像裂开的竹竿,戳进闹哄哄的人声里,连个水花也无。额角的汗虫一样爬下来,流进眼角,刺得生疼。他抬起袖子胡乱一抹,布料蹭过皮肤,沙沙地响。
他冲向旁边卖冰棍的老太太,冰柜盖子掀开一半,白气丝丝缕缕往上冒。“阿婆!看到树底下的小妹没有?五岁,穿红裙子,扎两个揪揪!”他急急比划着,手指头都在抖。
老太太眯起眼,瘪嘴蠕动着:“穿红的?……闹哄哄的,哪个看得清哟。”她摇摇头,木片刮着冰柜里的冰碴子,吱嘎响。
斜对面修自行车摊子,一个光膀子汉子正给车胎打气,噗嗤,噗嗤。周巡国两步跨过去,气筒的声音停了。“师傅!树底下站着的细妹子!红裙子!看见没?”
汉子直起腰,抹了把油亮的额头:“红裙子?……哦!是有一个!先前还立那儿,乖得很。”他手往西边一指,“刚有辆小黄包车,往那头去了,快得很!”他话音未落,周巡国已像颗出膛的子弹,朝着西边猛冲过去。
巷子狭窄幽深,两边是斑驳的老墙,晾衣竿横七竖八地挑着褪色的衫裤,滴着水,地上洇开深色的圆点。他狂奔,书包在背上哐当乱撞,肺里像塞了团火,烧得喉咙发腥。巷口连着大马路,车流卷着灰尘呼啸而过。他冲到路沿,急刹车,差点扑出去。眼睛发疯似的扫射:公共汽车吐着黑烟靠站,三轮车夫弓着背奋力蹬车,行人面孔模糊,流水般淌过。哪里有小黄包车?哪里有红裙子?只有汽车喇叭尖利的嘶鸣,一下下捅着他的耳膜。
他喘着粗气,像条搁浅的鱼。又折回方才的巷子,脚步沉得像灌了铅。一家家紧闭的门板拍过去,声音嘶哑:“有人看见穿红裙子的细妹子吗?五岁!扎揪揪的!”
门缝里偶尔探出半张脸,带着被打扰的不耐。“冇看见!”“细伢子莫乱拍门!”门又砰地关上,震落墙灰。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只剩下徒劳的拍击,在空荡的巷子里回响,单调而绝望。
日头偏西,影子越拉越长,贴在地上,像摊开的墨迹。他拖着步子回到那棵樟树下,背心湿透,凉冰冰地贴在背上。树下空空荡荡。他慢慢蹲下去,手指抠着粗糙的树皮,指甲缝里立刻塞满了褐色的碎屑。头垂下去,汗水砸在树根旁的尘土里,洇出几个小小的深点。
不行,不能停。他猛地站起来,头晕目眩。他想起父亲周秉德常说的那句话:遇事找警察。方向有了,力气似乎又回来一点。他辨认了一下,朝着记忆里镇派出所的方向跑。
派出所门脸不大,灰扑扑的水泥墙,绿色的木门掉了几块漆。门楣上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他冲上台阶,一把推开那扇沉甸甸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汗味、劣质烟味和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光线昏暗,一个穿着旧警服的中年男人坐在木桌后,正低头翻着厚厚一沓纸,搪瓷杯里冒着热气。桌上电话机是黑色的老式转盘款。
“警察叔叔!”周巡国冲到桌前,双手撑在桌沿,指关节泛白,“我妹妹丢了!被人抱走了!”
警察抬起头,脸盘方正,眉毛很浓。他放下手里的材料:“莫急,后生仔,慢慢讲。”他声音不高,带着点本地口音的沙哑,却有种奇怪的安定力量。
“我叫周巡国,十七中高二的。下午我带妹妹周浔安出来买菜,就在前面市场门口,我让她在树下等我……等我买完菜出来,她就不见了!”他语速飞快,胸腔起伏,“旁边修单车的说看见一辆小黄包车,往西边巷子跑了!我妹妹五岁,穿红裙子,扎两个小辫子,这么高……”他急切地用手比划着安安的身量。
警察表情严肃起来,拉开抽屉,拿出一本牛皮纸封面的登记簿和一支圆珠笔。“周浔安?哪个浔?哪个安?你父母姓名?单位?联系方式?”问题一个接一个,圆珠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周巡国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三点水一个寻,周浔安。平安的安。我爸周秉德,部队的。我妈何淑,是南湖大学的老师。”他报出家里的电话号码,一串数字从干涩的喉咙里滚出来。
警察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他:“周秉德?”周巡国用力点头。警察放下笔,拿起桌上的黑色电话听筒,手指插进转盘孔洞,开始用力拨号。转盘回转时发出急促的咔哒咔哒声,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他对着话筒,语气变得简短有力:“老陈,立刻带两个人,到所里来!有紧急情况!可能涉及拐带幼童,受害人父亲是周秉德!动作快!”
挂了电话,他转向周巡国:“你做得对,后生仔。我们马上派人去找。你先坐一下。”他指了指墙边那条掉漆的长木椅。
周巡国没坐。他站在屋子中央,看着警察又拿起电话听筒,手指再次插进转盘孔洞,咔哒、咔哒、咔哒……这一次拨号的节奏似乎更沉。电话接通了。
“喂?周参谋家吗?……请问何淑老师在吗?”警察的声音透过听筒传出来,有些失真,“我们是城关派出所……对,有个情况需要跟您核实一下,关于您女儿周浔安……”
周巡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耳朵捕捉着话筒里漏出的每一个细微声响。他听见警察的声音顿住了,似乎在听对方说话,然后才更清晰地说:“何老师,请您冷静听我说。您儿子周巡国现在在我们所里。下午他带妹妹周浔安在前进菜市场买菜,他进市场时把妹妹留在门口树下,等他出来时,妹妹不见了……有目击者称看到疑似被带上一辆小黄包车……对,我们的人已经出动了……您和周参谋尽快赶过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连周巡国这边都能隐约听见,像是什么东西突然碎裂开。警察把听筒微微拿离了耳朵一点,眉头紧锁,对着话筒重复:“何老师!何老师!请一定冷静!尽快到城关派出所来!我们全力在找!”他又说了几句,才沉重地挂断电话。那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敲在周巡国紧绷的神经上。
警察看着他,叹了口气:“你母亲……情绪很激动。”他绕过桌子,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大盖帽戴上,“走,后生仔,跟我去现场再仔细看看。时间拖得越久,越麻烦。”
警用边三轮摩托突突地吼叫着,碾过坑洼的路面,扬起一阵黄尘。周巡国坐在挎斗里,颠簸得厉害,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金属边缘。风呼呼地灌进耳朵,吹得他头发乱飞。警察坐在后面,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拿着个黑色对讲机,断断续续地呼叫着:“注意……前进市场西门……目标女童,五岁,红裙……小黄包车……西向……”
摩托在菜市场西门那棵樟树下猛地刹住。车轮卷起的尘土扑了周巡国一脸。他跳下挎斗,腿有些发软。市场已经收得差不多了,满地烂菜叶、鱼鳞和污水,散发出酸腐的气味。几个清洁工慢腾腾地扫着地。
警察跳下车,走向那个修自行车的光膀子汉子。汉子还在摊子前,正用扳手拧着螺丝。警察亮了下证件:“师傅,再麻烦你一下,仔细回忆回忆,那辆小黄包车什么样?往西边哪个方向去了?开车的人看清楚没?”
汉子直起腰,用脏污的手背蹭了下鼻子:“车?就那种拉客的小黄包嘛,黄色的,旧得很,棚子都发白了。往西……喏,就那头,”他朝巷子深处努努嘴,“开得飞快!开车的是个男的,瘦高个,后头坐了个女的,穿个蓝布衫子,低着头,看不清脸。抱娃娃?好像……是抱着个么子东西,红红的……”
“红红的?”警察追问。
“嗯,一坨红影子,蜷在女的怀里。”汉子比划了一下,“一晃就过去了,没看真。”
周巡国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红影子!安安的红裙子!
警察拧着眉,对着对讲机又讲了几句。他走到巷口,蹲下身,仔细查看泥泞的地面。周巡国也跟过去,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搜寻。污水横流的地上,各种脚印杂乱重叠。忽然,警察的手指停在一处:“看这里。”
泥地上,有一道浅浅的、被拖曳过的痕迹,旁边,紧挨着半个模糊的小小脚印,像是凉鞋的后跟印。那印子很小,小得让周巡国的心猛地一抽。旁边似乎还有半个更大更深的鞋印,像是成年男人的皮鞋。痕迹朝着巷子深处延伸了几步,便被更多杂乱的脚印和车辙彻底覆盖、消失了。
警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脸色凝重:“后生仔,这像是挣扎过留下的。”他顿了顿,“你妹妹……穿凉鞋?”
周巡国盯着那半个小小的鞋印,喉咙堵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点头,眼前又模糊起来。那小小的红凉鞋,安安早上还撒娇让他帮忙扣上搭扣。
回到派出所时,天已擦黑。院子里亮起一盏昏黄的白炽灯,蚊虫嗡嗡地绕着灯罩飞撞。周巡国刚迈进大门,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高跟鞋敲打水泥地面的脆响,由远及近,哒哒哒哒,像骤雨打在铁皮屋顶上。
“巡国!”一声嘶哑的呼喊劈开了昏暗的空气。
母亲何淑冲了进来,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色惨白得吓人。她胸前的钢笔在奔跑中滑脱出来,吊着细链子晃荡。她几步冲到周巡国面前,双手铁钳般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安安呢?!安安在哪里?!你说啊!”她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全是血丝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惊惶,死死钉在周巡国脸上,像要把他烧穿。
周巡国被她抓得生疼,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仿佛失声。巨大的愧疚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他只能摇头,拼命地摇头。
“何老师!何老师!”先前那位警察急忙上前,试图分开何淑的手,“您冷静!现在最重要的是找人!周参谋呢?”
何淑仿佛没听见,目光依旧死死锁在儿子惨白的脸上,身体筛糠似的抖着,抓着周巡国胳膊的手却更加用力,像是要抓住最后一点渺茫的依靠。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刺耳的刹车声,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嘶鸣。
一道穿着笔挺军装的身影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深绿色的布料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凝重。父亲周秉德来了。他肩章上的星徽反射着冷硬的光,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绷的下颌线条。军靴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重而清晰的叩响,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上。派出所里原本有些嘈杂的低语声瞬间消失了,空气仿佛凝固。
周秉德径直走到妻子和儿子面前。他没有看周巡国,目光先落在妻子死死抓住儿子胳膊的手上,然后抬起眼,看向那位迎上来的警察。他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锐利而沉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我是周秉德。”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每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现在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