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黑暗似乎还黏在眼皮上,邓云开是被外间一阵瓷器碰撞的清脆声响惊醒的。他猛地睁开眼,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急促地跳动了几下,残留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脸颊上那道细小的血痕和隐隐的钝痛,立刻将昨夜耳光的记忆与绝望清晰地拽回。
但今天不一样。
这个念头像一簇微弱却顽强的火苗,在冰冷的灰烬中挣扎着升起。他僵硬地躺着,屏住呼吸,仔细捕捉着外间的动静。是母亲。她似乎心情不错,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昨夜KTV里听来的曲子,脚步声也比平时轻快一些。碗碟碰撞的声音,烧水壶发出的尖锐鸣笛……这些日常的噪音,在今天听来,却带着一丝异样的、近乎不真实的温和。
今天是他的生日。
母亲或许……或许会像很久很久以前,模糊记忆里的某个片段那样,对他稍微不那么凶?或许……会有一碗面?哪怕只是一个没有打骂的早晨?这个卑微的、几乎不敢宣之于口的期望,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在饥饿和疼痛的土壤里,汲取着他仅存的一点力气,艰难地破土而出。
胃部的空虚感因为这份微弱的期待而变得更加尖锐,但奇怪地,不再完全是绞痛,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轻飘和紧张。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薄被,冰凉的地板触碰到脚心,让他打了个寒颤。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隔板的缝隙处,将一只眼睛贴近那道狭窄的、布满灰尘的光隙。
母亲的身影在厨房区域(不过是靠墙搭的一个简陋灶台)忙碌。她换下了昨晚那件亮片裙,穿着一件同样印着仿名牌logo、但质地稍好的针织衫,头发也重新梳理过,显得利落了些。桌上放着那套她平时几乎不用、据说是某个追求者送的、有缺口的“好”茶具。
云开的心跳得更快了。母亲在泡茶?给谁?家里从不会有客人。
他看到母亲拿起那个小小的茶叶罐,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吝啬地只捏一小撮。她打开盖子,舀了满满一勺茶叶,放进那个描着金边、却有一道明显裂痕的茶壶里。接着,她提起刚烧开的水壶,滚烫的水流注入壶中,白色的蒸汽瞬间升腾起来,模糊了她的脸。
然后,云开的呼吸骤然停住了。
就在蒸汽稍微散开的瞬间,他看见母亲的手,极其迅速地从针织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白色的纸包。她的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隐蔽。她背对着云开的方向,肩膀微微耸动,手指灵巧地捻开纸包,将里面一些细小的、白色的粉末,飞快地倒进了那壶刚刚泡好的、热气腾腾的茶水里!
粉末迅速溶解在深色的茶汤里,消失无踪。
母亲若无其事地将纸团揉成一团,随手塞回口袋,然后拿起茶壶盖,轻轻盖好。她甚至还拿起旁边的抹布,擦了擦壶身溅出的几滴茶水,动作从容,仿佛刚才那鬼祟的一幕从未发生。
云开贴在隔板上的身体瞬间变得冰冷僵硬。胃里那点因为生日而升起的、轻飘飘的期待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沉坠下去,砸在冰冷的腹腔里,激起一阵剧烈的反胃。喜悦的泡沫瞬间破灭,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尖锐的忐忑。
那是什么?白色的粉末……是什么?糖?不可能,母亲从不会在他的东西里加糖。盐?更不可能。药?什么药?为什么偷偷放进去?给谁喝的?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昨夜耳光的灼痛感似乎又清晰地回来了,混合着那句“我的东西”的冰冷回响。他看着母亲端起茶壶和一只茶杯,走向客厅里那张唯一还算完好的小茶几。她把茶壶和杯子放在上面,然后转身,拿起她那个仿冒的名牌小包,哼着歌,径直走向门口。
“我出去一下,”母亲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轻松,甚至……一丝诡异的温柔?“壶里有茶,给你喝的,凉一凉再喝。乖乖在家待着。”说完,“咔哒”一声轻响,门被关上了。脚步声在楼道里渐渐远去。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邓云开狂乱的心跳声,在死寂的出租屋里擂鼓般回响。
“给你喝的”。
那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耳朵里。刚才那鬼祟的一幕和这三个字叠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巨大而恐怖的暗示。给他喝的?那壶被放了不明白色粉末的茶?是给他的生日“礼物”?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隔板后爬出来,跌跌撞撞地冲向客厅。眼睛死死盯着茶几上那个冒着袅袅热气的茶壶,仿佛那不是一个茶壶,而是一个张着黑洞洞大嘴的怪物。
他不敢碰它。目光在小小的客厅里疯狂扫视。母亲藏东西的地方……她那些“重要”的东西会放在哪里?他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恐惧压倒了一切,甚至暂时压过了胃里的饥饿。最终,他的目光锁定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印着饼干图案的铁皮盒子。那是母亲放她那些“贵重”小东西的地方——过期的优惠券、几枚旧硬币、几颗假水晶……
他冲过去,手指颤抖地掀开盒盖。里面散乱地放着一些杂物。他粗暴地扒开那些无用的纸片和杂物,手指在冰冷的铁盒底部摸索……
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凉的、光滑的圆柱体。
他猛地将它抓了出来。
一个小小的、棕色的玻璃药瓶。标签是白色的,上面印着冰冷的黑色印刷字:
“苯巴比妥片”
“用于镇静、催眠”
“用法用量:遵医嘱”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注意事项:过量使用可能导致呼吸抑制、昏迷甚至死亡。”
嗡——
大脑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所有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冷和麻木。云开捏着那个小小的药瓶,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捏着一块来自地狱的寒冰。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药瓶是半空的。
母亲倒进茶壶里的……是安眠药。
那壶冒着热气、散发着茶叶苦涩香气的茶水里,被他的亲生母亲,偷偷放入了足以让他“镇静”、“催眠”,甚至可能……“呼吸抑制”、“昏迷”、“死亡”的药物。
作为生日礼物。
希望?期待?那点卑微的、以为今天会不一样的幻想,在看清药瓶标签的瞬间,被彻底、残忍地碾成了齑粉。
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没有瘫软下去。手中的药瓶“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滚了几圈,停在桌脚边,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他看着那个茶壶。袅袅上升的热气此刻在他眼中,变成了扭曲的、狰狞的毒雾。那深褐色的茶水,像一潭深不见底、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沼泽。
喜悦?
忐忑?
不。
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绝望。
原来,在这个所谓的“生日”,母亲给予他的,不是一碗面,不是一句祝福,甚至不是短暂的平静。
而是这样一壶,精心准备的、掺着安眠药的“生日茶”。
母亲甚至“体贴”地告诉他:“凉一凉再喝。”
邓云开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他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了进去。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灭顶的恐惧和绝望。眼泪早已流不出来,仿佛在昨夜就已经流干。只有无声的、剧烈的颤抖,在空旷死寂的房间里,诉说着一个十二岁男孩在生日这天,所遭遇的、来自至亲的、最残忍的背叛与谋杀意图。
绝望,如同那壶茶里溶解的药粉,无声无息,却彻底地,渗透了他每一个细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