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弱,却依然固执地敲打着事务所蒙尘的玻璃窗,水痕蜿蜒如泪。顾临没有开灯,将自己沉入黑暗,唯有窗外城市霓虹的微光,吝啬地勾勒出他僵立的轮廓。废弃工厂那股混合着铁锈、化学药剂和尸体腐败的独特腥气,如同跗骨之蛆,牢牢吸附在他的皮肤、鼻腔,甚至每一寸感官上,挥之不去。
檀木屑…大王花花粉…还有那个符号。
那个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刻入他灵魂最深处、夜夜将他拖入血火炼狱的符号!
它回来了。以一种更扭曲、更狂悖、更赤裸裸挑衅的姿态回来了。
一股暴戾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顾临转身,动作带起一股阴冷的风。他冲到墙角那个落满厚灰的铁皮文件柜前,粗暴地拉开最底层抽屉。里面没有文件,只有几个同样蒙尘的牛皮纸档案袋,像被刻意掩埋的墓碑,散乱堆叠。他手指颤抖着,带着某种近乎自毁的决绝,抓住其中一个袋子,用力抽了出来。陈年的尘埃在昏暗的光线下簌簌飞扬,弥漫开一股时光腐朽的气息。
他踉跄着退回到那张破沙发,重重跌坐。手中的档案袋没有任何标记,边缘磨损起毛,仿佛被无数次摩挲。他深吸一口气,胸腔起伏剧烈,像是在积蓄开启地狱之门的最后一丝勇气,然后,他近乎粗暴地扯开了袋口的绕线绳。
几张放大的、边缘已经卷曲泛黄的现场照片滑落出来,无声地跌落在矮几上那些空酒瓶和快餐盒的残骸之间。
照片是同一个地点,不同角度。同样扭曲、爆炸撕裂的钢铁废墟背景,同样冰冷的水泥地。只是照片中央跪着的,是另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藏青色的警服被大面积的、暗沉近乎黑色的血渍浸透。他的姿势…竟与今日化工厂里那具尸体有着令人骨髓发冷的相似!同样是双膝跪地,上半身被强行扳得笔直,头颅微微向上扬起,空洞的眼神凝固着最后的惊愕与不甘。双臂向前平伸,仿佛在祈求,又像是在承受某种终极的审判。唯一的不同是,照片中男人的胸口没有被刻下符号,取而代之的,是一枚警徽——冰冷、坚硬、闪着无情的金属光泽——被巨大的力量深深钉入心脏的位置,只留下边缘一点锐利的反光。警徽下,制服被浸染开一片巨大的、深色黏稠的绝望。
照片的角落,一处被爆炸冲击波撕裂、边缘卷曲如狰狞伤口的巨大铁皮上,用似乎是焦炭或者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涂抹着一个模糊却惊心动魄的图案——两个套叠的三角形,外缘是断续的、不规则的锯齿!虽然被烟熏火燎得边缘残缺,但那核心的结构,那扭曲的轮廓,与今日尸体胸口被锐器生生刻下的符号,同出一源!血脉相连!
顾临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而急促,如同破旧风箱在濒死挣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照片上那个模糊的符号上,仿佛要将其烧穿。记忆的闸门被狂暴地撞开,灼热的铁水、震耳欲聋的爆炸、同伴濒死的嘶吼、还有那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腥……碎片化的恐怖画面疯狂涌入脑海,撕扯着他的神经。
就在这时,他猛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摊开的左手。就在废弃工厂那冰冷的尸体旁,他蹲下身,借着打火机幽蓝的火苗观察那些诡异花粉的瞬间,他的指尖曾极其轻微地、几乎是本能地拂过尸体摊开手掌边缘的水泥地面。
一点极其细微的、混杂着灰尘和皮肤油脂的深褐色碎屑,此刻正顽固地粘附在他的食指指腹上。
在这事务所绝对的黑暗里,借着窗外霓虹灯变幻流转的微光,顾临缓缓抬起手,将指腹凑到眼前,瞳孔因极度专注而收缩。不是错觉!那点碎屑的颜色、质地…与证物袋里发现的、从今日死者指甲缝里提取的檀木碎屑,几乎毫无二致!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比工厂里更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这檀木屑…根本不是无意义的残留物!不是凶手随意洒在现场的挑衅道具!
它是标记!
是凶手精心留下、专门指向他的——签名!
“呼——”顾临猛地向后仰倒,重重砸在沙发破旧的靠背上,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沉重而压抑的喘息。黑暗中,他双眼圆睁,瞳孔深处倒映着窗外冰冷流动的霓虹光影,如同燃烧着来自地狱的幽蓝业火。
“砰!”
一声闷响。事务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被毫不客气地从外面推开,撞在墙上,发出痛苦的呻吟。陆野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带着一身室外的湿冷气息,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昏暗狼藉的室内,精准地落在沙发里那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轮廓上。
“尸检初步报告出来了。”陆野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硬邦邦地砸进来,没有任何寒暄。他几步走到矮几前,目光扫过散落的旧照片,在那些血污和警徽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随即移开,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他将一个薄薄的文件夹“啪”地一声拍在那些空酒瓶中间,位置恰好是顾临触手可及的地方。“死者身份确认,本地一家小型进出口贸易公司的老板,叫陈斌。社会关系复杂,债务纠纷不少。表面看,仇杀动机充分。”
顾临依旧深陷在沙发里,仿佛一尊被遗忘的石像,只有夹着烟的手指在听到“陈斌”这个名字时,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
陆野没有停顿,继续道:“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在昨天深夜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手腕的环形切口是生前伤,手法极其专业,避开了主要血管,目的是放血…或者说,制造一个缓慢失血的过程。”他顿了顿,语气加重,“真正的致命伤在心脏,被某种极其锐利、类似三棱锥或特制军刺的凶器贯穿,手法干净利落,一击毙命。胸口的符号,是死后刻上去的。”
他翻开文件夹,抽出一张放大的显微镜照片,推到顾临面前。“至于你发现的那种花粉,”陆野的声音带着一种确认后的凝重,“法医科连夜做了比对分析。你猜得没错,就是大王花(Rafflesia arnoldii)。国内没有任何栽培记录,黑市上也从未听说过有它的花粉流通。这东西…只可能来自原生地,东南亚的苏门答腊或者婆罗洲的原始雨林深处。而且,新鲜的活性花粉,存活期很短,对环境要求苛刻。这意味着……”
顾临终于动了。他缓缓坐直身体,伸手拿过那张照片。照片上是放大了无数倍的花粉颗粒,形态奇特,表面布满细微的晶状凸起。他没有看陆野,目光死死盯着照片,声音沙哑地接了下去:“意味着凶手,或者至少是布置这个‘祭坛’的人,在最近几天内,刚从那里回来。带着…这来自腐烂之地的‘圣物’。”
陆野点头:“没错。技术科也在全力排查陈斌公司近期的进出口记录和个人行踪,尤其是东南亚方向的。但目前还没发现直接关联。”他话锋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现在,跟我去局里。周局要听你的分析,专案组第一次碰头会。”
顾临没说话,只是将手中的烟蒂狠狠摁灭在早已被烫得面目全非的矮几上。他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宿醉未醒的沉重,却又透着一股被强行唤醒的、近乎自毁的决绝。他抓起那件半旧的黑色夹克,沉默地跟在陆野身后,走出了这间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巢穴。
市局刑侦支队的证物室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消毒水、金属和尘埃的冰冷气味。惨白的荧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光线均匀地洒在一排排整齐划一、反射着冷光的金属储物柜上。空气凝滞,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陆野刷开厚重的安全门,带着顾临走到编号“X-0724”的柜门前。他输入密码,厚重的金属门“咔哒”一声弹开。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从红星化工厂现场提取的各种证物袋:死者衣物碎片、现场土壤样本、反应釜滴落的污浊液体样本、警戒线附近的脚印拓片……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两个小号证物袋。一个里面是那撮颜色深褐的檀木屑,另一个则装着极其微量的、颜色更深、近乎黑色的粉末——正是顾临从尸体掌心发现并确认的大王花花粉。
“所有东西都在这里了,严格按照程序封存。”陆野的声音在空旷的证物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指了指那两个小袋子,“尤其是这个檀木屑和你发现的花粉,技术科准备做更深入的成分和来源分析。”
顾临没有应声。他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牢牢锁定在那个装着檀木屑的证物袋上。袋子被冷白的光线穿透,里面的碎屑纤毫毕现,那深沉的褐色,那细微的木纹走向…他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左手,目光落在食指指腹上——那点深褐色的碎屑,在警局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晰刺眼。
时间仿佛瞬间倒流,将他狠狠拽回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废弃工厂。他蹲在尸体旁,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冷水泥地……就是那一下!就是那看似不经意的一触!那点碎屑……那点与证物袋里、与死者指甲缝里一模一样的碎屑,就这样留在了他的手上!
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刺入他的脑海:这不是意外沾染!这是凶手布下的陷阱!一个精准无比、专为他设计的标记!凶手不仅知道他一定会去现场,甚至算准了他会蹲在那个位置,会做那个细微的动作!这檀木屑,是凶手在无声地宣告:“我看到了你,顾临。我知道你在那里。这是给你的…专属烙印!”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伴随着胃部的剧烈痉挛。顾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无法控制地晃了一下,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旁边的金属柜架稳住身体。
“你怎么了?”陆野敏锐地察觉到他瞬间的异常,皱眉问道,语气带着审视。
顾临猛地缩回手,仿佛被冰冷的金属烫到。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恶心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迅速将那只粘着“标记”的手插进夹克口袋,紧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灭顶的惊悸。他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只有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竭力压制的风暴。
“没什么,”他的声音异常干涩,像砂纸摩擦,“这地方…空气太差。”
陆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在顾临苍白的脸和那只紧紧插在口袋里的手上停留了几秒,没有追问,但眼底的疑虑更深了一层。他沉声道:“专案组会议马上开始,别让周局等。”
支队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长条会议桌旁坐满了人:支队长周正明坐在首位,面色沉肃,眼角的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刑警眉头紧锁,大口抽着烟;法医老钱摊开尸检报告,指着几张放大的伤口照片;技术科的骨干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手指飞快敲击;年轻的王涛坐在角落,脸色依旧有些发白,努力做着记录。
顾临和陆野推门进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些目光复杂地交织在顾临身上,有好奇,有探究,但更多的依旧是毫不掩饰的戒备、怀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低低的议论声在烟雾中弥漫。
陆野拉开一张椅子,示意顾临坐下,自己则走到周正明旁边低声汇报了几句。周局抬起眼皮,深深看了顾临一眼,那目光沉重如铁,包含着太多难以言说的东西,最终只是微微颔首。
会议继续。法医老钱指着投影屏上死者胸口的特写照片:“…致命伤是心脏贯穿,凶器推断为特制的棱刺,边缘极其锋利,造成的创口通道非常狭窄,出血量反而没有想象中大。真正导致他死亡的,是失血性休克,主要来源于手腕那两道环形切口。”他切换图片,展示手腕伤口的放大图,“切口深达桡骨表面,但避开了主要的动脉和神经束。凶手对人体结构非常熟悉,下手精准而…残忍。目的似乎就是让他在清醒状态下,感受血液缓慢流尽的绝望。死亡时间在昨夜11点至凌晨1点之间。”
“胸口的符号,”老钱指着另一个特写,“是死后用同一种锐器刻上去的,手法熟练。边缘组织有明显的生前反应缺失,说明刻划时人已经死亡。符号本身……”他顿了顿,看向顾临,“技术科做了图像增强和数据库比对,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已知的宗教符号、黑帮标记或邪教图腾的匹配记录。完全…未知。”
这时,技术科负责人接话:“现场足迹非常混乱,大部分被雨水破坏。有价值的发现不多。但在尸体跪拜方向,正对着的那个巨大反应釜下方,提取到几枚相对清晰的鞋印,尺寸约43码,鞋底花纹特殊,有较强的防滑纹路,类似某种户外或工装靴。正在排查来源。另外,”他调出另一组数据,“现场发现的微量深褐色粉末,经初步检验,确认含有檀香木成分,木质结构分析指向东南亚特定树种。另一种黑色粉末,经顾…顾先生现场指认和实验室确认,确为大王花(Rafflesia arnoldii)花粉。该花粉极其特殊且稀有,国内无源,其新鲜活性状态表明,携带者近期(不超过72小时)曾接触过其原生环境或新鲜样本。”
“大王花…”一个老刑警吸了口烟,疑惑道,“这玩意儿除了臭,还有什么用?凶手费这么大劲弄点花粉过去撒着玩?就为了恶心人?”
“仪式感。”顾临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会议室的讨论。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低垂,落在自己面前空无一物的桌面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打火机。“凶手不是在撒着玩。他在布置祭坛。大王花,腐尸之王,靠模拟死亡气息吸引食腐生物传粉。在凶手扭曲的认知里,它象征着腐败、重生,或者…某种对死亡的献祭。把它撒在跪拜的尸体掌心,是仪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和他刻意摆放尸体的姿势、刻下未知符号的行为,是一体的。他在完成一个…作品。”
他的话让会议室陷入短暂的沉默,一股寒意悄然弥漫。
“还有檀木屑,”陆野接过话头,目光扫过众人,“出现在死者指甲缝,也出现在尸体周围地面。来源指向东南亚。结合大王花花粉,凶手近期有东南亚活动轨迹这条线,是当前最明确的突破口。陈斌公司的进出口业务,尤其是涉及东南亚的,要深挖。他个人的通讯记录、财务状况、近期接触的可疑人员,尤其是可能具有东南亚背景或近期往返过该地区的人,要彻查!”
周正明掐灭了手中的烟,声音沉稳而有力:“方向明确,就动起来!陆野,你负责统筹。陈斌社会关系这条线,老李带一组人跟。东南亚关联这条线,”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顾临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顾临,你和陆野一起,给我盯死!”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技术科一个年轻科员探头进来,脸色有些紧张地看向陆野,欲言又止。
陆野眉头一皱:“什么事?”
年轻科员咽了口唾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突然安静下来的会议室:“陆队,刚接到化工厂辖区派出所通报…厂区外围一个被树丛半掩的、本已废弃的老旧监控探头,硬盘存储里…恢复出了大约十分钟的片段…时间就在昨晚案发时间段内…”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拍到什么了?”陆野立刻追问,身体前倾。
“画面…非常模糊,干扰严重,而且角度很低…主要是厂区西侧围墙外的小路…”科员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惊悸,“但…好像拍到了一个…人影。戴着兜帽,完全看不清脸…他…他好像…往墙根下…扔了件东西?”
画室厚重的深红色天鹅绒窗帘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只余一盏低垂的落地灯,在画布前投下一圈昏黄、凝滞的光晕。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的气味浓稠得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林修哲站在画架前,背对着房间。画架上覆盖的黑布像一个沉默的谜。他沾满斑斓油彩的亚麻衬衫袖子挽到肘部,露出的手臂在昏暗中显得异常苍白。他手里拿着的,不是画笔,而是那个老旧的晶体管收音机。沙沙的白噪音持续稳定地流淌着,如同永恒的背景音。
他的头微微侧着,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凝聚在听觉上,捕捉着那片噪音海洋里最细微的涟漪。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低垂的灯影下亮得惊人,闪烁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专注。
突然,那平稳的白噪音背景中,极其短暂地插入了一串极其微弱、频率奇特的电子脉冲音——“嘀…嘀嘀…嗒”。如同深海盲鱼发出的隐秘信号,转瞬即逝,淹没在噪音的浪潮里。
林修哲的嘴角,在阴影中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那弧度冰冷而精准,如同手术刀在皮肤上划出的完美切口,透露出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纯粹愉悦。
他苍白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爱抚的轻柔,缓缓拂过收音机冰冷的外壳,最终停留在那个磨损的调频旋钮上。指腹感受着金属的微凉与细微的纹路。
嘴唇无声地开合,对着收音机喇叭里持续不断的沙沙声,清晰地吐出几个没有声音的音节,口型分明:
“…看得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