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玄棺动·百年泪2

孤绝峰,如其名。它并非青玄山脉最高峰,却如一道被天罚劈开的巨大伤疤,孤悬于主峰群之后。山体陡峭如刀削斧劈,嶙峋的黑色岩石寸草不生,在暮色中如同大地刺向苍穹的一柄绝望断剑。永不停歇的罡风裹挟着冰屑与碎石,发出厉鬼哭嚎般的尖啸,在裸露的岩壁上刻下道道深痕。

这里是青玄宗真正的核心禁地,亦是整个修仙界讳莫如深的传说之源。通往峰顶的唯一路径,是一条紧贴万仞绝壁开凿出的狭窄石阶,如同悬挂在无底深渊之上的朽烂绳索,在罡风中呻吟摇曳。石阶入口,一块饱经风霜的黑色石碑矗立,其上两个以指力深深刻入、带着无尽岁月与法则威压的古篆——“止步”!仅仅是靠近,神魂便如被亿万冰针刺扎。

墨渊的身影出现在石阶入口。狂暴的罡风瞬间撕扯着他湿透的玄衣,猎猎作响,似要将他撕碎掀飞。他身形只是微微一沉,便如亘古磐石般钉在原地。他无视了那块散发着死亡警告的“止步”碑,目光穿透肆虐的风雪,死死锁定了隐没在极高处、云雾翻涌的峰顶。那里,一种源自血脉骨髓深处的无形召唤,与棺中沉睡的存在隐隐共鸣,每一次脉动都疯狂地牵引着他体内那刚刚被压下的、源自禁忌的灼热力量。

他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岩石碎屑与极致寒意的空气,抬脚,踏上了那条仅容一人通行、悬挂于生死边缘的悬空石阶。

“嗡——!”

踏上石阶的刹那,一股浩瀚、冰冷、带着万古死寂意志的无形排斥力骤然降临!如同无形的深海重压,从四面八方狠狠挤压而来!这力量源自孤绝峰本身,是禁地对一切生灵的绝对驱逐!

墨渊闷哼一声,身体剧震!脚下的岩石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体内雄浑的百年灵力如同被点燃的火油,瞬间狂暴奔腾,本能地对抗着这恐怖的排斥。丹田深处,那股被压制的灼热诅咒受到刺激,再次疯狂躁动,如同被惊醒的深渊魔物,发出无声的咆哮!

“呃啊——!”他咬紧牙关,喉间溢出痛苦嘶鸣,额角青筋暴起如虬龙,冷汗瞬间浸透里衣。识海翻江倒海,无数冰冷的法则之针疯狂攒刺神魂。但他前行的脚步,未曾有半分停顿!一步!又一步!每向上踏出一步,那无形的排斥便增强一分,如同亿万只冰冷的巨手,疯狂撕扯挤压着他的肉身与元神,誓要将这逆命者碾为尘埃!

脚下的石阶在罡风侵蚀下脆弱不堪,边缘不断有碎石剥落,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无声无息。墨渊的身影在狭窄绝壁上渺小如芥子,却倔强如逆流而上的孤鸿。

时间在痛苦中变得模糊而漫长。体内的灵力在对抗排斥与压制诅咒的双重消耗下急剧流逝,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与脏腑灼烧的痛楚。脸色惨白如尸,嘴唇被咬破,渗出暗红的血珠。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跨越百年的、焚尽一切的执念之火,死死钉向上方。

不知攀爬了多久,仿佛耗尽了一生的气力。狭窄的石阶在陡峭如垂直的山壁上,拐过一个令人绝望的弯角。

前方,豁然开朗!

一方狭窄得仅容数人立足的天然石台,如同孤峰伸向虚空的绝望舌苔。石台尽头,便是吞噬一切的万丈深渊,罡风在此形成恐怖的死亡漩涡,发出撕裂魂魄的尖啸。而在石台的正中央,这孤绝峰顶的核心,矗立着一座……冰棺!

玄晶冰棺!

它非寻常寒冰,而是一种近乎透明、流转着深邃幽蓝光泽的奇异晶体。棺体浑然天成,无一丝雕饰,却散发着冻结时空的极致寒意。周围狂暴的罡风气流靠近它时,竟诡异地凝滞、迟缓,仿佛时间在此被冻结。厚重的玄晶棺盖透明如无物,清晰地映出棺内的景象。

一个女子。

白发如霜雪,铺陈在幽蓝玄晶之上,衬得那张容颜清冷得不似凡尘。一身样式古雅、素白如雪的衣袍,双手交叠置于胸前,安详沉睡。肌肤莹润如玉,在幽蓝光晕中流转着虚幻的光泽。她的容颜,是超越凡俗认知的完美,每一道线条都似天道最精心的杰作,带着不容亵渎的神性光辉。闭阖的眼睑下,长睫浓密,投下浅浅阴影。

月璃祖师!青玄宗的开创者!这天道崩毁后,世间唯一的……长生者!

墨渊的脚步,在踏上石台边缘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万钧巨钉,狠狠钉在了原地!

他所有的力量,百年的修为,钢铁般的意志,仿佛在这一刻被那口冰棺、那个沉睡的身影彻底抽空!一路对抗禁地排斥的肉身剧痛、强行压制心魔反噬的元神灼烧、灵力几近枯竭的虚弱……所有的一切,都在看到她的瞬间,被一股更加汹涌、更加无法言喻的洪流——混杂着跨越世纪的巨大酸楚、失而复得的灭顶狂喜、以及被时光反复凌迟的钝痛——彻底冲垮!

冰凉的液体瞬间模糊了视线,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顺着那张历经百年风霜、此刻却苍白如纸的脸颊滚落,滴在脚下冰冷的岩石上,瞬间被凛冽的罡风撕碎、蒸发,不留一丝痕迹。

他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身处绝境,忘记了体内翻腾欲出的诅咒。整个世界,仿佛坍缩成了那口冰棺,和棺中沉睡的女子。时间在孤绝峰顶失去了意义,唯有罡风永恒的嘶吼,与冰棺散发的、冻结灵魂的幽蓝寒意。

墨渊如同石雕,僵硬地站在石台边缘,隔着咫尺天涯的距离,贪婪地、近乎绝望地凝视着冰棺中那张早已刻入神魂最深处的容颜。百年前那个在父亲引领下、懵懂窥见冰棺时灵魂震颤的孩童;百年前那个在山花烂漫的禁地边缘,意外撞见苏醒的祖师、被她空灵目光扫过时心跳如鼓的少年……无数被百年光阴尘封、却从未褪色的画面,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心防。

就在这死寂的、跨越百年的凝望中——

“嗡……”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冰封万载的湖面裂开第一道缝隙的颤鸣,从那玄晶冰棺的核心幽幽传出。

墨渊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骤然停跳!

紧接着,那厚重、光滑、流转着幽蓝光泽的玄晶棺盖,毫无征兆地,在墨渊紧缩至针尖的瞳孔中,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比石台上死亡罡风更加凛冽、更加纯净、仿佛能冻结灵魂本源的极致寒意,如同沉睡万载的冰川苏醒后的第一口呼吸,猛地从棺盖缝隙中逸散出来!瞬间席卷了整个孤绝峰顶!

石台上狂暴的罡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咽喉,骤然停滞!空气中所有细碎的冰晶与尘埃,如同被无形的法则之力定格,凝固悬浮!

时间,在这一刻,被那逸散的、源自亘古的寒意,彻底冻结。

墨渊的血液似乎也凝固了。他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道越来越宽的缝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缝隙渐宽,幽蓝的光华如同液态的星河流淌而出,映亮了这方绝望的石台。一只素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从缝隙中缓缓探出,轻轻搭在了冰冷光滑的棺沿上。手指纤细修长,指甲圆润如珍珠,与玄晶幽蓝的冷光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

棺盖无声地继续滑开。

幽蓝的光晕中心,那个沉睡了百年的身影,缓缓地、带着一种初生般的、略显滞涩的优雅,坐了起来。

霜雪般的白发流泻而下,垂落素白衣袍。她微微侧过头。眼眸,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瞳孔是极淡的琉璃色,清澈得仿佛能倒映出整个宇宙的初生,又深邃得如同蕴藏了亿万星辰寂灭的轨迹。没有迷茫,没有困惑,只有一种初临尘世的、纯粹到极致的空灵与好奇。如同新雪初霁后最澄澈的天空,不染一丝尘埃,亦……不留存任何过往的痕迹。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石台边缘那个唯一的“存在”——那个僵立着的、玄衣湿透、面色苍白如鬼、脸颊上残留着未干泪痕的……陌生男子身上。

她微微歪了歪头,琉璃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墨渊失魂落魄的身影,带着纯粹的、孩童般的不解。那目光如同初生的幼鹿,懵懂而清澈地打量着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以及世界边缘这个看起来……异常悲伤的造物。

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她身体微微前倾,一只赤足试探性地踏出了冰棺,踩在冰冷粗糙的岩石上。素白的衣袍垂落,勾勒出纤细的轮廓。她朝着墨渊的方向,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蹒跚学步般的生涩与好奇,走了两步。

一步。两步。

她停在了墨渊面前。距离近得墨渊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开天辟地时第一株雪莲绽放的清冽冷香,近得能看清她琉璃色眼眸中自己那历经百年沧桑、此刻却狼狈不堪的倒影。

她微微仰起头,目光带着纯粹的好奇,掠过墨渊苍白紧绷、刻着岁月痕迹的脸,落在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足以淹没世界的滔天巨浪的眼眸上,最终,停留在他眼角那抹未干的、冰冷的湿痕上。

一只冰冷得毫无生命温度、却又柔软得不可思议的手,带着初生者探索未知世界的小心翼翼,轻轻地、带着一丝本能的迟疑,抚上了墨渊冰凉的脸颊。冰冷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那抹泪痕。

墨渊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一道源自灵魂深处的细微电流击中!体内那沉寂下去、却从未熄灭的灼热诅咒瞬间又有了翻腾的迹象,却被一种更强大、更源自本源的悸动死死压制。他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彻底停滞,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一点冰冷而陌生的触碰上。

她看着他,琉璃色的眼眸里只有纯粹的疑惑,如同懵懂孩童询问一片从未见过的雪花。她的声音响起,清泠泠的,像亘古冰泉滴落混沌初开的玉盘,带着一种奇异的、不谙世事万物的空灵,清晰地穿透了孤绝峰顶永不停歇的死亡风声:

“你……是谁?”

那声音落入墨渊耳中,却比最恶毒的诅咒、最锋利的碎魂冰锥刺入心脏还要疼痛千万倍!遗忘!又是这该死的、轮回百世的遗忘!横跨一个世纪的枯等,百年的寻觅与心魔煎熬,换来的,依旧是这双清澈见底却空无一物的眼眸!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如同被粗糙的砂石反复碾磨,窒息般的剧痛扼住了咽喉。他张了张嘴,想发出声音,却只有破碎嘶哑的气音。体内那股灼热的力量因这灭顶的绝望而疯狂冲撞着压制,背脊上,那几道被父亲以镇魔鞭留下的、深可见骨、早已愈合却烙印在神魂深处的百年旧伤痕,仿佛被无形的炼狱之火再次点燃,骤然传来撕裂魂魄般的剧痛!这痛楚如此尖锐,瞬间穿透了他百年来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心防,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剧烈痉挛,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沿着深刻的岁月纹路滑落。

月璃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瞬间的痛苦反应。她琉璃色的眼眸微微下移,落在他因衣袍湿透而紧贴背部的玄色布料上。那几道狰狞的、如同古老符文般凸起的轮廓,在布料下清晰地显现出来。她那纯净得不染尘埃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了一下,一丝极淡的、近乎本能的困惑掠过眼底,似乎有些不解,又有些……属于初生灵魂的、懵懂的关切?

那只抚在他脸颊上的冰冷的手,缓缓地、带着一丝犹豫,移开了。然后,在墨渊因剧痛而微微弓起的、剧烈颤抖的背脊前,迟疑地停顿了一下。最终,那只冰冷的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安抚意味,小心翼翼地落在了他背部那最狰狞、最深刻的一道百年鞭痕所在的位置。

冰冷的触感隔着湿透的衣物传来,与鞭痕处那源自灵魂深处的灼烧剧痛形成了诡异而残酷的交织,让墨渊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她微微歪着头,凑近了些,仿佛想看清他痛苦面容下隐藏的根源。那清冽的、仿佛来自世界源头的冷香更加清晰地萦绕在他鼻端。她琉璃色的眼眸依旧清澈见底,里面清晰地映着他因剧痛而扭曲、刻满百年风霜的脸,还有那双眼中翻涌的、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的、深不见底的悲伤与跨越世纪的绝望。

她的指尖,在他背部那象征着百年痛苦与对抗的陈旧伤痕上,极其轻微地摩挲了一下,像是在确认这凸起的纹路究竟是什么。然后,她抬起眼,再次望进墨渊那双翻涌着无尽苦痛与黑暗的眼眸深处,空灵的声音带着一丝纯然的不解,如同在混沌中询问一个最原始又最无解的问题:

“你……在难过?”

那声音,如同最终的审判之锤,彻底击碎了墨渊强撑了百年的、早已遍布裂痕的心防堤坝。

积蓄了整整一个世纪的等待,百年的孤寂、寻觅与心魔缠斗,被轮回遗忘的苦涩,背负诅咒烙印的痛楚,还有此刻这带着懵懂关切的、冰冷而陌生的触碰……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滚烫的泪水,如同熔化的星辰核心,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冲出他血红的眼眶,决堤般滚落!他猛地闭上眼,试图遮掩这跨越百年的、彻底失控的狼狈,身体却因剧烈的情绪激荡和灵魂鞭痕的剧痛而剧烈颤抖,如同风中残烛。

再睁开眼时,他死死地、近乎贪婪而绝望地凝视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空灵绝美却写满全然陌生的容颜。所有的克制,所有的清冷孤傲,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露出下面百年来从未愈合的、鲜血淋漓的伤口。他喉结剧烈滚动,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那被百年的悲伤与绝望彻底堵死的喉咙里,挤出一句沙哑得不成人声、每一个字都浸透了世纪血泪的嘶吼:

“因为……弟子等了您……一百年!”

声音破碎,带着泣血的嘶哑与灵魂的颤栗,在孤绝峰顶呼啸的死亡罡风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沉重,如同承载了万古光阴的叹息,重重地砸落在冰冷的、见证过无数岁月的岩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