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太岁

雨,又凉又黏地糊在陈玄脸上。脚下的泥,又厚又软,每拔一次腿,都像要把整只鞋生生拽掉。他咬着牙,喉咙里滚过一声低低的呜咽,身子猛地向前一栽。手肘重重砸进冰冷的泥浆里,泥水溅进眼睛,刺得生疼。他本能地蜷缩起来,把胸口护得死死的。

隔着湿透的粗布衣,那硬硬的、圆盘一样的东西硌着他。是罗盘师爷咽气前,那双枯柴般的手死死攥着它,塞进他手里,骨头硌得他掌心生疼。“玄…儿…命…躲…山…”师爷的遗言像断线的珠子,滚落在这破败的屋子里,带着腐朽的尘土气。

“躲山”?躲什么?没人说得清。陈玄只知道,这罗盘,全真教不知传了多少代的唯一念想。黄铜的盘身,黑沉沉的,边缘被摩挲得起了幽幽的亮光。玻璃罩子里,一根磨得极细的铜针悬着,下面是一圈圈细密的、他看也看不懂的刻痕。师爷说过,这东西邪性,指的不是南北,是“生气”,是活物,是地底下埋了不知多少年、成了精的玩意儿。平日里,它死沉沉的,铜针一动不动,像个摆设。

可自从妹妹陈灵躺倒,一天天瘦下去,小脸蜡黄得没了人色,陈玄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念头,把它翻出来,对着连绵的、墨黑的山影时——那铜针竟像被看不见的手猛地一拨,疯了似的旋转起来!针尖抽风般乱抖,最后死死定住,指向黑黝黝的磨盘岭深处,像一只固执的眼睛。

“灵儿…”陈玄低低唤了一声,那名字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心口一缩。妹妹蜷在炕上,薄得像片纸的影子,连呼吸都轻得快要抓不住。他不能再等了。

他挣扎着从泥坑里爬起来,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他解开胸口湿透的布扣,掏出那枚救命的罗盘。冰凉的铜壳贴在掌心,带着一丝诡异的安定感。玻璃罩子里,那根细长的铜针,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道,疯狂地颤抖着,针尖死死指着前方那堵巨大、沉默、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黑色山壁。直直地指过去,仿佛要把玻璃罩子撞碎。

就是这里了。

陈玄把罗盘塞回怀里,贴着皮肉,那点冰凉直往骨头缝里钻。他弓着背,像只寻找缝隙的壁虎,手指在冰冷的、湿漉漉的岩石上摸索。雨水顺着山壁流下来,汇成一道道冰凉的小溪,钻进他的袖口、领口。指尖被粗糙的岩棱刮得生疼,有些地方破了皮,混着泥水,火辣辣地烧着。他咬着牙,一寸寸地挪,一寸寸地敲,耳朵贴在冰冷的石头上听。除了雨声,就是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以为罗盘也疯了的时候,指尖猛地按在一块岩石上。触感不对!不是石头那种死硬的冰冷,而是一种……怪异的、带着微弱弹性的凉。像按在一块冻僵的、厚厚的肥肉上。他心脏骤然一停,随即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他凑近那块地方,使劲扒开湿漉漉、纠缠在一起的藤蔓和苔藓。雨水模糊了视线,他用力眨掉睫毛上的水珠。

一片剥落的苔藓下,露出一个边缘。不是岩石的棱角,是某种……活物被撕裂的断口?颜色深得发黑,微微向内凹陷,像一张沉默的嘴。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从那里幽幽地透出来——混合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土腥,腐烂枝叶的沤臭,还有一种极其微弱、却又丝丝缕缕钻进鼻子的……甜腻。那甜腻感像长了钩子,勾得他胃里一阵翻搅,喉咙发紧。

是这儿了!罗盘指引的“生气”源头!陈玄猛地吸了口气,那混杂的怪味冲进肺里,呛得他一阵咳嗽。他不再犹豫,拔出腰间那把磨得雪亮的柴刀,对准那深色边缘的缝隙,狠狠楔了进去!

刀锋嵌入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触感顺着刀柄传来。不是砍进木头或石头的硬脆,也不是劈开泥土的松软。那感觉,更像是……刺进了一块巨大、湿冷、富有弹性的胶质里。阻力巨大,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被缓慢吞噬的粘滞感。他低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刀柄上,往前猛推!

“嗤啦——”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那深色的“岩石”边缘被刀刃硬生生豁开了一道口子!裂口处,没有石屑崩落,反而渗出一种暗褐色的、极其粘稠的液体,像极了凝固的、腐败的血浆,散发着比刚才浓烈十倍的腥腐甜腻之气。一股阴冷的风,带着浓重的水汽和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猛地从裂口里倒灌出来,扑在陈玄脸上。那风冷得刺骨,带着地底深处才有的阴森寒意,吹得他浑身汗毛倒竖。

裂口不大,刚够他勉强钻进去。里面是绝对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的墨汁,那阴冷的风和怪味就是唯一的指引。妹妹苍白的小脸在眼前一闪而过。陈玄一咬牙,把柴刀别回腰间,将沾满粘稠液体的手在湿漉漉的裤子上胡乱擦了两把,俯下身子,一头钻进了那道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裂口。

一钻进去,那阴冷的风和浓烈的怪味立刻将他裹了个严实。洞内并非完全的漆黑,有一种极其微弱、仿佛错觉般的暗光。不是日光,也不是火光,倒像是……某种巨大生物体内脏器发出的、带着生命感的幽暗磷光。眼睛适应了好一阵,才勉强看清轮廓。

他正站在一条狭窄、倾斜向下的通道里。脚下踩着的,不再是岩石,而是一种温热的、带着奇异弹性的物质。触感黏滑,如同踩在巨大的、活着的舌头表面。每走一步,都发出轻微的“噗叽”声,在死寂的洞穴里格外刺耳。通道两壁,同样覆盖着这种暗红近黑的、微微搏动着的肉质。细密的、如同血管或树根般的暗紫色脉络在肉质下隐隐浮现,微微搏动,仿佛在呼吸。空气又湿又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温热粘稠的液体,那股甜腻的腐臭味无处不在,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陈玄的心跳得又重又快,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他扶着那滑腻温热的肉壁,小心翼翼地往下挪。肉壁在他掌心下微微起伏,带着一种活物的温热,吓得他猛地缩回手。通道似乎没有尽头,只有脚下那令人作呕的“噗叽”声和越来越浓的腐甜气味陪伴着他。就在他快要被这压抑的黑暗和滑腻逼疯时,脚下的坡度骤然变缓,通道猛地开阔。

一个巨大的、难以想象的空间霍然出现在眼前。

他站在洞口边缘,脚下是微微向下倾斜的肉质地面。眼前是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球形洞窟。洞壁——那根本不是岩石!整片巨大的弧面,从穹顶到脚下,完全由那种暗红发黑、搏动着的肉质构成!上面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嵌满了东西!

那是无数张人脸!

陈玄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像是冻成了冰渣子。他死死地捂住嘴,才把冲到喉咙口的惊叫硬生生压下去,胃里翻江倒海。

一张张扭曲、痛苦到极致的人脸,如同浮雕,从暗红色的肉质洞壁里“长”出来!有的只露出一半,像是被墙壁生吞到一半;有的整张脸凸出得厉害,五官狰狞地挤压变形,嘴巴张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像是在发出永恒的、无声的尖啸;还有的闭着眼,眉头紧锁,脸上凝固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男女老少,样貌各异,唯一相同的,是那凝固在脸上的、无边无际的痛苦。他们的皮肤颜色和质感与周围的肉质几乎融为一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蜡像光泽,仿佛早已成为这恐怖墙壁的一部分。

洞窟中央,地势最低处,是一个高出肉质地面尺许的圆形平台。那平台也是由同样的暗红肉质构成,但颜色更深,搏动得更有力。平台上,供奉着一团东西。

那就是太岁。

它像一个巨大的、蠕动的心脏。体积足有半间小屋那么大,表面布满深深的沟壑和褶皱,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污浊的灰黄色,夹杂着暗红的血丝和深褐的斑点。它没有固定的形状,在极其缓慢地、令人头皮发麻地蠕动、起伏着,仿佛在呼吸,又像是在沉睡。一些粘稠的、半透明的胶质物,如同垂涎,从它褶皱的缝隙里缓缓渗出、滴落,落在下方的肉质平台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啪嗒”声。一股浓烈到令人晕眩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奇异甜香的浓重气味,正是从它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充斥了整个洞窟。

万年的活物……陈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罗盘上疯狂旋转的铜针和爷爷含糊的遗言。他看着那团缓缓蠕动、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庞然大物,再看看四周洞壁上无数张无声嘶吼的痛苦面孔,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救妹妹的药引……真的就是这种东西?这分明是地狱!是怪物的巢穴!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的脚踝,几乎要把他拖倒在地。逃!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这个念头疯狂地冲撞着他的理智。但下一秒,妹妹陈灵那张苍白、瘦削、连呼吸都微弱下去的小脸,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她蜷缩在冰冷的炕上,盖着薄薄的破被,像一片随时会凋零的枯叶。她空洞的眼睛望着低矮的屋顶,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似乎在喊“哥…冷…”

那声微弱的呼唤,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陈玄的心窝。恐惧的冰壳瞬间被灼穿了一个洞,滚烫的、不顾一切的血涌了上来。他不能逃!灵儿在等!等着他带回去的“药”!

“灵儿…”他喉咙里滚出沙哑的、不成调的两个字,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这恐怖的寂静里抓住一点人间的念想。他猛地吸了一口那浓烈得令人作呕的空气,甜腻的腐臭冲得他一阵眩晕。他不再看洞壁上那些扭曲的面孔,目光死死盯住洞窟中央那团缓缓蠕动的太岁。他拔出腰间的柴刀,冰冷的刀柄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力量感。

脚下的肉质地面滑腻温热,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前挪动,手时不时撑在洞壁上,触手所及,全是那些凝固着痛苦的脸孔冰冷僵硬的皮肤,滑腻的肉质在指缝间蠕动。每一次触碰,都让他胃里一阵抽搐,头皮发麻。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只是盯着前方那团巨大的、如同活物心脏般搏动着的灰黄肉块。

越来越近。那股甜腻的腐臭味浓得化不开,几乎成了实质的屏障,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粘稠的毒药。太岁庞大的身躯近在咫尺,它表面那些深褐色的斑点如同凝固的污血,粘稠的胶质物从褶皱里渗出、拉丝、滴落。它似乎毫无察觉,依旧缓慢地起伏着,散发出一种亘古、冰冷、漠然的诡异生机。

陈玄在祭坛前停住,仰头看着这庞然巨物,巨大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他握紧了柴刀,手心里全是滑腻的冷汗。他绕着祭坛挪动,寻找着下手的地方。这东西太大了,该从哪里割?割下来的“肉”,真的能治病?

就在他转到祭坛另一侧,背对着那片嵌满人脸的洞壁时,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熟悉的轮廓,猛地刺入他的眼角余光!

陈玄的身体骤然僵住,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握着柴刀的手停在半空,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连血液都似乎停止了流动。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恐惧,一点点地扭动僵硬的脖子,朝那片人脸的墙壁望去。

右上方,靠近穹顶的位置。一张新浮现的脸。轮廓还很模糊,像隔着一层半凝固的蜡油。但那眉眼,那小巧的鼻梁,那因为痛苦而微微张开的、失去血色的嘴唇……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玄的视网膜上!

“灵…灵儿?!”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里炸裂出来!柴刀“哐当”一声掉落在脚下弹软的肉质平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踉跄着扑向那片墙壁,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滑腻的肉质和冰冷的人脸触感让他一次次滑倒。他不管不顾,眼里只有那张脸。

“灵儿!灵儿你怎么在这里?!”他扑到那张脸下方,徒劳地伸出手,想要去触摸,指尖却在离那冰冷蜡质皮肤一寸的地方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张模糊的脸,痛苦地扭曲着,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像两片脆弱的蝶翼。这张脸,昨天早上他还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过!就在家里那冰冷的炕头!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恐惧瞬间吞噬了他。他带妹妹进山了?没有!她明明……明明还躺在家里!他把她藏好了的!那眼前这张脸是谁?是幻觉?是这鬼地方制造的幻象?!

就在他心神剧震,理智濒临崩溃边缘时,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了起来。那声音非男非女,非老非少,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空洞和粘腻,仿佛无数细小的虫豸在腐烂的泥沼里蠕动、低语:

>*“她…三日…前…已死…”*

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陈玄的灵魂上。

>*“你…怀里…带回的…不过是…人面茧…”*

人面茧?!

陈玄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颤,几乎瘫软下去。他下意识地、颤抖着伸手摸向自己怀里,那个贴身藏着的、硬硬的小布包。那是他离家前,从昏迷的妹妹枕边拿走的,她一直戴在手腕上的东西——一个用褪色的五彩丝线编织的、小小的发圈。他把它贴身藏着,当作护身符,也当作支撑自己走下去的念想。

他哆嗦着,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才从湿透的衣襟里掏出那个小小的布包。布包被他的体温和冷汗浸得微温。他一层层剥开那层粗布,露出了里面那个小小的、褪色但依旧五彩斑斓的发圈。

就在那发圈暴露在洞窟诡异的暗光中的刹那——

“嗡——!!!”

一股无声的、却带着毁灭性力量的尖啸,猛地从四面八方、从洞壁上那无数张痛苦的人脸口中爆发出来!那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纯粹的痛苦震荡波!

整个巨大的洞窟猛地一震!嵌满人脸的肉质墙壁如同沸腾般剧烈地起伏、鼓胀!那成千上万张扭曲的面孔,无论原本是张着嘴无声嘶吼,还是紧闭双眼痛苦蹙眉,此刻全都猛地睁开了眼睛!无数双空洞、死寂、凝固着永恒痛苦的眼眸,齐刷刷地聚焦在陈玄身上!它们的嘴巴,以一种超越生理极限的角度猛地撕裂开,露出了黑洞洞的口腔深处!

尖啸无声,却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瞬间贯穿了陈玄的耳膜,狠狠扎进他的大脑深处!他眼前猛地一黑,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肉质祭坛上。手里的五彩发圈脱手飞出,落在暗红滑腻的地面上,像一点微弱却刺眼的色彩。

他抱着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痛苦的嗬嗬声,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这无声的尖啸撕成碎片!

脚下的肉质祭坛,连同周围的地面,猛地活了!那暗红色的肉质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剧烈地翻滚、涌动!无数条粗壮的、闪烁着暗紫色幽光的黏腻菌丝,如同苏醒的巨蟒,从肉质深处疯狂地弹射出来!它们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滑感和沛然莫御的巨大力量,瞬间缠上了陈玄的脚踝、小腿、腰腹!

“不!放开我!”陈玄发出绝望的嘶吼,拼命挣扎,手在滑腻的菌丝上乱抓,指甲刮下恶心的粘液,却无法撼动分毫。那菌丝的力量大得惊人,冰冷滑腻,越缠越紧,将他死死固定在原地,并开始拖拽!

他像陷入蛛网的飞虫,被巨大的力量拉扯着,面朝那片嵌满人脸的恐怖墙壁拖去。他徒劳地蹬踹着滑腻的地面,身体在菌丝的缠绕下被强行扭转方向,正对着洞壁上方——那里,就在妹妹那张模糊痛苦的面孔旁边,洞壁的肉质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蠕动、堆积!

一张新的人脸轮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暗红的肉质中清晰地凸现出来!那轮廓的线条……那眉骨的走向……那鼻梁的弧度……甚至那因为极度恐惧而微微扭曲的嘴唇形状……

那分明是……他自己的脸!

陈玄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停止了所有徒劳的挣扎,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被菌丝拖拽着,直直地滑向那片蠕动的墙壁。目光死死地、绝望地,钉在那张正在新鲜成型、属于他自己的痛苦面孔上。那张脸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完整,像一面冰冷、残酷的镜子,映照着他此刻所有的惊骇与绝望。

冰冷的、带着强烈吸力的肉质墙壁越来越近,那成千上万双空洞痛苦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无声的尖啸依旧在他灵魂深处肆虐。妹妹那张模糊的脸就在旁边,凝固着同样的痛苦。

他离那面活着的、由无数痛苦灵魂铸成的墙壁,只有一步之遥。菌丝拖拽的力量毫无减弱,冰冷滑腻的触感缠绕着他的四肢,勒得骨头生疼,将他一点点拉向那个为他预留的位置——那张轮廓越来越清晰、痛苦表情越来越生动、属于他自己的脸,正在暗红的肉质里无声地呼唤着他。

陈玄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嘶哑的、漏气般的嗬嗬声。他最后一次扭过头,目光越过蠕动的菌丝和庞大的太岁祭坛,投向那幽深狭窄的来路洞口。洞口外,是模糊的、被雨水冲刷的山影,是人间。

那一点褪色的五彩丝线编成的发圈,孤零零地躺在暗红滑腻的地面上,距离他越来越远。微弱的光线下,那点残存的色彩,是这地狱里唯一不属于痛苦和死亡的印记。他看着它,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下去,最后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被冰冷绝望填满的黑暗。

他离那张属于自己的脸,只剩下最后几寸。洞壁的肉质如同活物的口腔,蠕动着,散发出粘稠的甜腥气息,迫不及待地要将他吞噬、包裹、同化。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肉质表面传来的、带着吸力的冰凉触感,拂过他的后颈。

陈玄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