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是抽走了方宇脊梁骨里最后一点力气。他慢吞吞地收拾着习题册,劣质纸张的边缘割着指腹,带来一丝细微却真实的刺痛。
教室里人声嘈杂,打闹嬉笑,试卷被揉成团丢来丢去,空气里弥漫着青春期荷尔蒙和油墨的混合气味。
方宇安静得像一块背景板,没什么人跟他搭话。他早就习惯了这种透明,甚至有点依赖这份不被注意的安全感。
高中生活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张张被填满又划掉的课表,是父母在电话里关于重点大学模糊又沉重的期望,是永远追赶不上的班级排名。
总之,日子像一潭温吞水,不起波澜,也看不到流向。
“走了啊,方宇!”同桌陈锐背上包,风风火火地冲他扬了下手,不等回应就一头扎进了喧闹的人群里。
“嗯。”方宇应了一声,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他最后检查了一遍抽屉,确认没落下东西,才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汇入稀疏起来的人流。
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教学楼里浑浊的气息。方宇缩了缩脖子,把校服拉链拉到顶。
校门口灯火通明,来接孩子的车辆排成长龙,喇叭声此起彼伏。他绕开那片喧嚣,拐进一条相对僻静、路灯昏黄的小街。
方宇的家离学校不远,步行大约需要二十分钟。
这条路他走了三年,闭着眼都不会错。
人行道上的砖块有些松动,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习惯性地低头,避开那些可能绊脚的缝隙,每一步都踏得谨慎又稳妥。
红灯亮起,他停在斑马线前,安静地等着,即使空旷的街道上此刻连一辆自行车的影子都没有。规则就是规则,这是他十七年人生里为数不多能确定的东西。
等待的间隙,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夜空。城市的光污染让星星稀疏得可怜,只有几颗特别执拗的还在微弱地闪烁。
就在这时,一片异样的光闯入他的视野。
方宇能确定那不是星光!
在视野左上方,墨蓝的天幕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团炽烈的、近乎橙红色的光芒正急速坠落。
那光芒越来越亮,边缘拖曳着燃烧的尾迹,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压迫感,笔直地朝他所在的这片区域砸落!
方宇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钉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视网膜上那片疯狂放大的、燃烧的橙色。
那颜色如此纯粹,如此暴烈,像一颗刚从地狱熔炉里捞出来的、巨大无比的、滚烫的橘子。
它占据了他整个视野,成为天地间唯一的存在。
时间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在瞬间坍缩。
没有预想中惊天动地的爆炸巨响,只有一声沉闷到令人窒息的撞击声,仿佛一个巨人把一颗烧红的铁球狠狠砸进了烂泥地里。
“砰——嗤啦!”
方宇甚至没能感觉到痛苦。
在那片纯粹的橙色光芒吞噬他意识的最后一瞬,是无数细微到极致的感知碎片,滚烫的气浪猛地拍打在脸上,皮肤似乎瞬间焦糊卷曲;鼻腔里充满了浓烈刺鼻的硫磺和臭氧混合的怪味,像烧焦的橡胶又像高压电击后的空气;巨大的冲击力像无形的巨锤,将他整个人狠狠掼倒在地,后脑勺撞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疯狂地旋转、颠倒、碎裂,视野被翻滚的黑暗和刺眼的橙红交替切割;尖锐到穿透骨髓的耳鸣声占据了所有听觉,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进耳膜深处,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紧接着,是彻骨的冰冷。一种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身体像是沉入了万米海底,被无边的黑暗和巨大的水压彻底包裹、碾碎。意识像风中的残烛,在无边的死寂和冰冷中摇曳,随时会彻底熄灭。
他“看”不到任何东西,“听”不到任何声音,“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只有一种永恒的、绝对的虚无感,像一块沉重的黑布,温柔又窒息地覆盖下来。
结束了?就这么……完了?
这个念头模糊地闪过,随即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万年。
一点微弱的光感刺破了厚重的黑暗。不是橙红,是昏黄,是那种城市里廉价路灯透过眼皮渗进来的、模糊不清的光晕。
然后,是声音。
尖锐的耳鸣并未消失,但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沉闷。一些其他的声音开始顽强地钻进来,远处公路上汽车引擎持续的嗡鸣,更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哪家店铺关门落下的卷闸门“哗啦”声,还有风掠过路边香樟树叶发出的、沙沙的摩擦声……
这些平日里被忽略的背景噪音,此刻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真实感,宣告着世界的存在。
再然后,是触觉。
冰冷,坚硬。
粗糙的颗粒感硌着皮肤,身下是冰凉的水泥地,裸露在外的脸颊、手臂,能感受到初秋夜晚带着湿气的凉风拂过。
最后,是痛觉。
不是被陨石砸碎、烧焦的剧痛,而是另一种更尖锐、更深入骨髓的疼痛。它们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同时爆发出来,像有无数细小的电钻在疯狂钻凿他的骨骼、肌肉、神经末梢。
这种痛带着一种奇异的“生长感”,仿佛他破碎的身体正在以一种超越常理的速度被强行撕裂、重组、修复。每一次“生长”都伴随着一次剧烈的神经抽搐。
他猛地张开嘴,却只能发出一声嘶哑破碎的抽气声,喉咙像是被砂纸狠狠打磨过。
直到方宇猛地睁开眼,只感觉眼前一片模糊,像蒙着一层水雾。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刀割般的疼痛。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慢慢聚焦发现自己正躺在人行道冰冷的水泥地上。头顶是熟悉的、光线昏黄的路灯灯罩,几只不知疲倦的小飞虫正绕着光晕飞舞。旁边是那棵熟悉的歪脖子香樟树,在路灯下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
我……没死?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