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味蕾的鸿沟

暮色漫进餐厅时,水晶吊灯正把光芒揉碎在青瓷餐具上。灯罩上的缠枝莲纹在光影里浮动,映得长桌尽头的古董座钟铜摆泛着暖光。林悦坐在雕花扶手椅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桌布花纹——那是暗金色的藤蔓图案,缠绕着不知名的花卉,针脚密得能数出经纬。她的目光落在面前的白瓷盘里,清蒸鲈鱼卧在嫩黄的姜丝里,鱼眼凸起,泛着水光,像块没放盐的白玉,鱼腹上还躺着两朵焯水的西兰花,翠得发假。

“林小姐,沈先生,晚餐准备好了。”张妈的声音从餐具碰撞声里浮出来,她系着浆洗得笔挺的白围裙,围裙角还别着块绣着“逸”字的手帕。她把最后一碗冬瓜排骨汤端上桌时,瓷碗边缘凝着的细密水珠顺着碗壁滑下来,在桌布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沈逸辰从财经报纸上抬起眼,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餐桌,镜片折射的光落在清蒸鲈鱼的鱼眼上。“张妈费心了。”他拿起银质筷子,筷尖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精准地夹起鱼腹最嫩的部分,蘸了点浅褐色的米醋,慢条斯理地送进嘴里。咀嚼时下颌线绷得很紧,几乎听不到声响,只有喉结极轻地滚动了一下。

林悦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指腹在光滑的红木筷身上留下浅淡的温痕。这是她搬进沈逸辰别墅的第三周,餐桌永远像幅精心装裱的水墨画——清蒸鲈鱼的莹白、白灼芦笋的翠色、冬瓜排骨汤的清透,连盛菜的器皿都是薄如蝉翼的青瓷,衬得那些少油少盐的食物愈发寡淡。蔬菜永远是用沸水焯过,撒点橄榄油就端上来,叶片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咬下去能尝到生涩的草味。而她的胃里,还惦记着老城区巷子里的红油抄手,惦记着妈妈炒的回锅肉里那把呛人的蒜苗,油星溅在灶台上的焦香能飘满半条街。

“尝尝这个芦笋。”沈逸辰的声音打断她的走神,他用公筷夹了两根芦笋放进她盘里,翠绿色的笋尖上还挂着水珠,在灯光下像沾了碎钻。“张妈今天买的是有机芦笋,凌晨四点从郊区菜园直送的,很新鲜。”

“谢谢。”林悦低下头,把芦笋送进嘴里。纤维粗得像没煮透的草,寡淡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带着点土腥气。她忍不住皱了下眉,飞快地咽下去,喉咙里像卡了根细鱼刺,伸手去端水杯时,指节因为用力泛了白。

张妈站在餐边柜旁,手里搭着浆洗得发硬的擦碗布,眼睛却像装了小钩子,时不时往林悦的盘子上瞟。上周沈先生特意交代过,按他的口味备餐,说林小姐刚搬来,清淡些好养肠胃。她看着林小姐把芦笋切成小段,用米饭拌着才能咽下去,心里也犯嘀咕——这姑娘筷子尖碰着鲈鱼三次,才夹起指甲盖大的一块,哪里是爱吃的样子?可沈先生没发话,她一个做佣人的,哪敢多问。

林悦的目光落在汤碗里的冬瓜上,雪白雪白的,飘着几滴香油,像浮着层融化的珍珠。她想起小时候,妈妈总在厂房的小厨房里炖冬瓜汤,铝锅在煤炉上“咕嘟”冒泡,蒸汽把窗户糊成白雾。妈妈会偷偷往她搪瓷碗里埋一勺豆瓣酱,红亮亮的酱块沉在碗底,搅开时能看到一粒粒的花椒。“小孩子吃点辣才长得壮。”妈妈的声音混着煤烟味传来,那时的冬瓜汤里,藏着豆瓣酱的咸香,喝一口能暖到脚心,连汗珠都是香的。

“不合胃口?”沈逸辰忽然开口,他放下筷子,拿起叠得方方正正的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得像在拍广告。餐巾上绣着的家族纹章蹭过他的下巴,留下浅淡的阴影。

林悦慌忙摇头,夹起鲈鱼往嘴里送:“没有,很好吃。”鱼肉在舌尖化开,带着点河鲜的土腥味,像吞了口带着泥沙的水。她赶紧端起水杯猛灌了两口,玻璃杯壁上的凉意渗进指尖,才把那股腥味压下去,耳根却热得发烫。

沈逸辰看着她喉结滚动的样子,没再追问,只是拿起公勺,往她碗里舀了勺汤。银勺碰到瓷碗的瞬间,发出“叮”的脆响,在安静的餐厅里格外清晰。“多喝点汤,养胃。”他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根上,停顿了半秒,才慢悠悠地收回视线,重新拿起报纸,只是翻页的动作慢了许多。

林悦盯着碗里浮着的油星,像盯着片不肯融化的雪花。她拿起勺子,勺沿碰到碗壁发出轻响,舀了半勺汤送到嘴边。热气拂过鼻尖,带着冬瓜的清苦,却没带来半分暖意。舌尖碰到清汤的瞬间,她下意识地缩了缩,像被冰碴烫到似的,随即强迫自己张开嘴,让那股寡淡的液体滑进喉咙。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她用力咽了两下,喉结上下滚动,才把汤送下去,眼角却泛起了热意。放下勺子时,手指碰到冰凉的碗壁,惊得指尖一颤。她忽然想起妈妈做的酸汤肥牛,红油漂在表面像片晚霞,花椒的麻味钻进鼻孔时,能让人打三个喷嚏。每次吃都要擤三次鼻涕,妈妈总笑她“没出息偏爱吃辣”。现在盘子里的青菜像浸在水里的抹布,软塌塌的没有筋骨。她夹起一筷子,牙齿机械地咀嚼着,目光落在沈逸辰平静的侧脸上——他的睫毛很长,垂着眼时在眼下投出浅影,鼻梁挺直得像用尺子量过。那句“我想吃点辣的”在舌尖转了三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换成一个僵硬的微笑,嘴角的弧度像用圆规画出来的,连苹果肌都在发僵。

晚餐在沉默中进行。林悦数着自己吃掉了三块鱼(每块都比指甲盖小)、五根芦笋(每根都切成了四段)、半碗汤(用勺子舀了十七下),每口都像在完成 KPI。沈逸辰吃得很专注,偶尔翻两页报纸,银质餐具碰撞的声音规律得像时钟,每声“叮”都敲在林悦紧绷的神经上。餐厅角落的座钟“当”地敲了八下,惊得她手里的筷子差点掉在地上。

饭后林悦抢着帮忙收拾碗筷,手指碰到装鱼的盘子时,残留的腥味顺着指尖往上爬,让她胃里一阵翻腾。张妈接过盘子时,她瞥见厨房灶台上的调料架——紫檀木做的三层架子,每层都垫着防滑垫,盐罐、糖罐、生抽瓶摆得像列队的士兵,标签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唯独最下层的角落里,缩着瓶落了灰的胡椒粉,瓶身还粘着去年的生产日期。

“林小姐不爱吃清蒸鱼吗?”张妈在水池边刷碗,泡沫漫过她的手腕,洗洁精的柠檬味盖不住鱼腥味。“以前沈先生带客人来,也有年轻姑娘吃不惯,我都会备着玻璃瓶的辣椒酱,红彤彤的看着就开胃。”

林悦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针扎了下,随即又沉下去:“不用麻烦了,我随便吃什么都可以。”她怕自己的要求会给张妈添麻烦,更怕沈逸辰觉得她挑剔——毕竟能住进这栋带花园的别墅,不用再挤那个墙皮掉渣的出租屋,已经是托了工作的福。她捏着抹布的手紧了紧,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指尖在油腻的桌面上划出半道弧线。

回到客厅时,沈逸辰正坐在沙发上看文件,落地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地毯上,像块沉默的礁石。地毯是羊毛的,踩上去悄无声息,林悦放轻脚步走过去,拿起茶几上的苹果——苹果红得发亮,蒂部还带着片翠绿的叶子,一看就价格不菲。她想找把刀削皮,却在打开抽屉时愣住——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五把不同尺寸的刀,从水果刀到牛排刀一应俱全,刀柄上的木纹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像接受过检阅的仪仗队。

她拿起最小的那把,刚碰到苹果皮,就听见沈逸辰说:“张妈削苹果很厉害,能削出一整条不断的皮,像条红色的蛇。”他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不像白天在公司那样冷硬。

林悦的手顿了顿,把刀放回去:“我自己来就行,不用麻烦她。”果皮在她手里断了三次,最后切成歪歪扭扭的小块,放进水晶果盘里,像堆没砌好的积木。她挑了块边缘最不整齐的放进嘴里,酸得眯起了眼睛。

沈逸辰放下文件,看了眼她盘子里的苹果:“以前在国外,每天早上都吃苹果,房东太太说‘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他拿起一块形状最规整的,咬了一口,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你好像不太喜欢吃水果?”

“没有,只是……”林悦想说自己更喜欢吃橘子,带点酸带点甜,剥的时候满手清香,橘瓣上的白丝像薄纱。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解释起来太麻烦,不如点头省事。“还好。”

夜里躺在床上,林悦翻来覆去睡不着。天鹅绒被子滑溜溜的,却裹不住空荡荡的胃,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她摸出手机,屏幕光在黑暗里亮起,点开外卖软件,翻到那家“老街麻辣烫”——红色的辣椒油图片刺得眼睛发疼,评论区里有人说“老板放辣椒不要钱,吃得眼泪直流”。她的手指在“下单”按钮上悬了很久,最后还是关掉了页面——别墅区保安管得严,外卖车根本开不进来,总不能穿着丝绸睡衣走到一公里外的大门去取。

她想起小时候,厂房食堂的大师傅总往菜里多放一勺辣椒,说“干活的人吃点辣才有力气”。大师傅的围裙永远油乎乎的,炒勺一颠,火苗能窜到半人高。那时爸爸总把自己碗里的辣椒夹给她,说“我们悦悦是川妹子的命”。后来妈妈去世,爸爸的口味也变了,厨房再也没出现过红辣椒,连酱油都放得少了,炒出来的菜总带着股说不出的寡淡。

凌晨两点,林悦饿得实在睡不着,悄悄溜进厨房。冰箱嗡嗡地哼着歌,打开时冷光“唰”地铺满地面,照亮了里面一排排酸奶、沙拉、鸡胸肉,全是她叫不出名字的进口牌子,包装上的外文像串密码。最底层的抽屉里,她的手指碰到个冰凉的玻璃罐,打开时“啵”地一声轻响,一股熟悉的咸香漫出来——是罐豆瓣酱,标签都泛黄了,边缘卷得像朵花,像是放了很久。

她眼睛一亮,找出挂面,铝锅放在灶台上发出“咚”的轻响。水龙头流出的水在锅里聚成小水洼,渐渐漫过锅底。开火时燃气灶“啪嗒”响了两下才点燃,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把水烧得“咕嘟咕嘟”冒泡。她把豆瓣酱挖了一勺放进白瓷碗里,用热水一冲,红油立刻浮上来,像朵绽开的花。卧荷包蛋时,蛋黄散在汤里,红通通的一碗,看着就暖和。

“好吃吗?”

沈逸辰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吓得林悦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他穿着灰色睡衣,领口松垮垮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搭在额前,和白天那个一丝不苟的沈总判若两人,连金丝眼镜都换成了黑框的。

“我……我有点饿。”林悦的脸瞬间涨红,像被抓包的小偷,手忙脚乱地想去捡筷子,膝盖却撞到了灶台,疼得她龇牙咧嘴。“这豆瓣酱是……”

“前两年去四川考察项目带回来的,当地老作坊做的,说放越久越香。”沈逸辰走过来,拖鞋在地板上蹭出轻响,他看着碗里漂浮的红油,目光在她沾了汤汁的嘴角停顿了半秒。“张妈说你晚餐没怎么吃,厨房灯亮着,就知道是你。”

林悦的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原来他早就发现了,那些她以为掩饰得很好的勉强,其实都落在了他眼里。

沈逸辰拿起旁边的小碗,盛了点面条,吹了吹送进嘴里。辣劲瞬间冲上头顶,他猛地吸了口气,眼眶泛红,连耳根都染上了薄红:“确实……很够味。”

“你不能吃辣吧?”林悦慌忙从消毒柜里拿出水杯,倒了杯温水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像触电似的缩了回来。“快喝点水。”

他接过水杯,却没喝,只是看着她,黑框眼镜后的目光比平时温和。“明天让张妈备点辣椒,你想吃什么,直接告诉她就行。”

林悦的心跳漏了半拍,抬头时正好撞上他的目光,路灯的光从窗户渗进来,在他眼底漾开层柔光。“不用了,太麻烦……”

“不麻烦。”沈逸辰打断她,拿起她的碗,夹了一筷子面条,辣得吸气时胸腔都在起伏,却还是坚持咽下去。“合作项目总要互相迁就,生活也是。”他的声音带着点被辣到的沙哑,却比任何时候都真诚。

那碗面最后两人分着吃了。沈逸辰辣得直喝水,一杯接一杯,喉结滚动得像装了小马达。林悦却吃得眼眶发热,辣劲混着别的什么暖流,从胃里一直涌到心口。原来那些看似无法逾越的鸿沟,只要有人愿意往前迈一步,就会变成通途。

第二天晚餐,餐桌上果然多了个描金小碟子,里面装着鲜红的剁椒,辣椒籽像撒了把碎钻。张妈红着脸解释,围裙上还沾着点辣椒碎:“不知道林小姐喜欢哪种辣,早上特意去菜市场挑的小米辣,剁的时候眼泪直流呢。要是不合口味,我再换种做法?”

“很合适。”林悦夹了一筷子剁椒拌进米饭里,熟悉的辣味在舌尖炸开,像点燃了串小烟花。她抬起头时,正好看到沈逸辰夹了块没蘸剁椒的鱼,嘴角却勾起个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弧度,像被风吹动的湖面,漾开了细碎的波纹。

她忽然觉得,这栋冰冷的别墅里,终于有了点家的味道。不是因为青瓷餐具或水晶吊灯,而是因为那碟鲜红的剁椒,因为那个愿意为她改变口味的人。餐桌上方的水晶灯依旧璀璨,只是此刻在林悦眼里,那些碎光不再像冰冷的星星,而像妈妈灶台上跳动的火苗,正慢慢暖热两个原本孤寂的灵魂。而那些藏在时光深处的家族过往,或许也能在这样的烟火气里,找到和解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