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冻醒的。
后颈黏着层薄冰,一歪头就听见细碎的开裂声。睁眼时正对着片灰扑扑的天,云像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头顶,风卷着雪沫子往领口里钻,我打了个激灵,猛地坐起身。
身下是硌人的碎石子,混着没化透的积雪。周围是连绵的山,裸着赭红色的岩石,矮松趴在坡上,枝桠被雪压得弯弯的。这地方我从来没见过,身上的衣服也不对——粗麻布的袍子,袖口磨得发毛,里面就一件单衣,冻得我牙齿打颤。
我记得上一秒还在实验室整理标本,手里攥着块刚出土的汉代瓦当,灯光忽然闪了三下,再睁眼就到了这儿。
「有人吗?」我扯着嗓子喊,声音被风撕成碎片。
难道是……穿越了?
这念头刚冒出来,心脏就狂跳起来。我搓着冻得发僵的手站起来,打量四周。山是荒山,路是土路,远处隐约有炊烟,看着像个村落。我定了定神,往有烟的方向走,脚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
走了约莫半个钟头,村口的轮廓渐渐清晰。土坯墙,茅草顶,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人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看见我时都直勾勾地盯着,眼神里带着警惕。
「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善。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眯起眼:「外乡人?从哪儿来?」
「我……」我总不能说自己从二十一世纪来,只能含糊道,「迷路了,不知这是哪个朝代?」
老头愣了愣,旁边一个年轻媳妇噗嗤笑了:「这人怕不是冻傻了?啥朝代?就咱这儿,望岳村呗。」
「那……当今皇帝是谁?」我不死心。
这下连老头都皱起眉:「啥皇帝?咱这儿归县里管,再往上是州府,哪来的皇帝?」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古代?可这环境,这衣着,怎么看都像古装剧片场。难道是我记错了?还是……这里是个极其偏僻的山村?
正琢磨着,那年轻媳妇递过来一个窝头:「看你冻得不轻,先垫垫吧。这山里邪乎,天一黑就别往外跑了。」
我接过窝头,道了谢。窝头又干又硬,咽下去剌得嗓子疼,但好歹能填肚子。我跟他们打听县城的方向,打算先去那里看看情况,说不定能找到回去的路。
老头指了指西边:「顺着这条路走,约莫三十里地就到青石县。不过今天怕是赶不及了,晚了山里头有野兽。」
我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歪到西边,确实来不及。正发愁,那年轻媳妇说她家有间空屋,让我暂且住一晚。我千恩万谢地跟着她走,心里却七上八下的——这地方太奇怪了,没有朝代,没有皇帝,倒像是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可桃花源里的人也该知道外面的世界吧?
她家是土坯房,院子里堆着柴火,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正蹲在地上玩泥巴,看见我就躲到他娘身后,怯生生地偷看。
「这是我儿子,叫小石头。」年轻媳妇笑着说,「你别见怪,他少见外人。」
我冲小石头笑了笑,他却把头埋得更深了。
晚饭是稀粥配咸菜,我饿坏了,喝了两大碗。饭后年轻媳妇给我铺了床稻草,让我在柴房对付一晚。柴房里堆着干草,倒不怎么冷,只是心里不踏实,翻来覆去睡不着。
后半夜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忽然听见外面有动静。不是风声,像是……某种低沉的轰鸣,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越来越近。
我心里一紧,爬起来扒着门缝往外看。
只见夜空里划过一道光,不是星星,也不是月亮,是个巨大的、闪着灯的铁家伙,飞得很低,翅膀上的灯明明灭灭,轰鸣声震得地面都在颤。
那是……飞机?
我脑子瞬间一片空白,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越来越小的黑影,直到它消失在云层里。
怎么会有飞机?
如果这里有飞机,就不是古代,也不是与世隔绝的山村。那我到底在哪儿?
我瘫坐在稻草上,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穿越的念头彻底被打碎,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惧——这地方,比古代更诡异。
第二天一早,我就跟年轻媳妇辞行,说什么也要去县城。她见我态度坚决,塞给我两个窝头,又嘱咐我路上小心。
我顺着她指的路往西走,心里乱糟糟的。飞机的出现推翻了我所有的猜测,可周围的环境又明明是落后的乡村模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走了两个多小时,路上偶尔能碰见几个行人,都是穿着粗布衣裳,背着柴火或粮食,看见我时也只是匆匆瞥一眼,没人说话。
快到中午时,终于远远望见了县城的城墙。是用石头砌的,不高,也就两丈多,城门口有两个穿着灰色制服的人站岗,手里拿着……步枪?
我停下脚步,揉了揉眼睛。没错,是步枪,跟电视剧里见过的老式步枪很像。
这就更奇怪了。有飞机,有步枪,却住着穿粗布衣、住土坯房的人?
我硬着头皮往前走,到了城门口,站岗的人拦住我:「通行证。」
「通行证?」我愣了,「什么通行证?」
其中一个人上下打量我:「外来的?没有通行证不能进城。」
「我……我迷路了,不知道要通行证啊。」我急了,「我就想进城找个地方住,找点活干。」
那人皱了皱眉,没再为难我,挥挥手让我进去了。
进了城,我更懵了。
街道是土路,两旁是低矮的瓦房,有的人挑着担子叫卖,有的人坐在门口晒太阳,看着跟村里没什么两样。可再往里头走,就不对劲了。
街角有个报亭,卖报的老头穿着灰色短褂,报纸上的字却是简体字,头版标题是「南部矿区产量再创新高」。不远处有个电线杆,上面架着电线,虽然看着很老旧,但确实是电线。偶尔有几辆黑色的轿车驶过,速度很慢,车轮碾过土路,扬起一阵尘土。
最让我震惊的是,我看见一个穿粗布衣裳的老太太,手里拿着个半导体收音机,正歪着头听戏。
这里就像个大杂烩——落后的生活方式和零星的现代科技混搭在一起,既不古代,也不现代,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我找了个茶馆坐下,点了碗茶,想跟老板打听打听。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话不多,问一句答一句。
「老板,刚才我看见天上有飞机飞过,那是往哪儿去的?」
老板头也没抬:「矿区吧,拉矿石的。」
「矿区?」
「嗯,南边的黑石矿,城里好多人都在那儿干活。」
「那……咱们这儿归哪儿管啊?国家是哪个?」我小心翼翼地问。
老板终于停下手里的活,奇怪地看着我:「国家?就一个国家啊,联邦。你到底从哪儿来的?」
联邦?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难道是平行世界?这个念头让我后背发凉。
我不敢再多问,怕露馅,喝完茶就离开了茶馆。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越逛心里越沉。这里的人似乎对这种混搭的生活习以为常,没人觉得奇怪,他们用着最原始的工具种地,却能通过收音机了解远方的消息;他们住着土坯房,却能看见飞机和汽车。
傍晚时分,我走到城边,看见一群人围着布告栏看,挤进去一看,上面贴着张告示,用简体字写着:黑石矿招工,包吃包住,月薪五十联邦币。
五十联邦币是什么概念我不知道,但包吃包住对现在的我来说太重要了。我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再不想办法就得饿肚子。
第二天一早,我就跟着一群要去矿区的人往南边去。路上听他们聊天,才知道这联邦是几十年前成立的,具体怎么来的没人说得清,只知道老一辈人说过,以前这里打过很大的仗,好多东西都毁了,后来慢慢才恢复过来,但也只恢复了一部分。
「以前?以前是什么样的?」我忍不住问旁边一个小伙子。
小伙子挠挠头:「不清楚,我爷爷说以前有高楼大厦,晚上跟白天一样亮,还有能跑很快的火车,比飞机还快。」
我心里一动:「那为什么现在……」
「不知道,好像是资源不够了吧。」小伙子含糊道,「别说那些了,能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走了约莫半天,远远看见一片黑压压的矿区。巨大的机器在运转,烟囱里冒着黑烟,几辆卡车来来往往,把矿石运上停在铁轨上的火车。铁轨锈迹斑斑,火车头也是老式的蒸汽火车,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这里比县城更「现代」一些,但也更破败。工人们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脸上黑乎乎的,眼神麻木地重复着手里的活。
我被分到了采矿队,跟着一个叫老王的师傅学。老王五十多岁,背有点驼,话很少,但人挺好,教我怎么用镐头,怎么分辨矿石。
矿区的生活很苦,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干到天黑才回来,吃的是难以下咽的糊糊,住的是大通铺,挤着十几个人。但我没别的选择,只能硬扛着。
空闲的时候,我总在想怎么回去。可这里没有网络,没有手机,连地图都没有,我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迷宫,找不到出口。
有一次休息,我看见老王在摆弄一个旧手表,表盘都裂了,但指针还在走。我凑过去看,发现那是块电子表,虽然很旧,但绝对是现代产物。
「王师傅,这表挺别致啊。」
老王笑了笑:「捡的,修修还能用。以前啊,这玩意儿遍地都是,现在少见喽。」
「您见过以前的样子?」
老王叹了口气:「年轻的时候见过一点。那时候日子比现在好,有电灯,有电视,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后来打仗,什么都没了。」
「什么仗啊?」
「不知道,乱得很,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死人。」老王的眼神暗了下去,「活下来就不错了。」
我心里大概有了个轮廓——这里可能是经历过一场毁灭性的战争,文明断层,只留下一些零星的现代科技遗迹,人们又回到了相对原始的生活状态,但那些没被完全摧毁的科技,比如飞机、汽车、收音机,还在被有限地使用着。
那我呢?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块汉代瓦当跟这一切有关系吗?
我摸了摸口袋,瓦当不在了,大概是穿越的时候弄丢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习惯了矿区的生活,虽然苦,但也算安稳。只是心里的疑问越来越深,尤其是在每次听见飞机轰鸣声的时候,那种身处异乡的孤独和恐惧就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三个月后的一天,矿区突然来了一群穿制服的人,说是要检查。他们态度很严厉,挨个核对身份,查到我的时候,我拿不出任何证明,立刻被他们带走了。
我被关在一间小屋里,屋子很简陋,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过了没多久,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他看起来很斯文,戴着眼镜,手里拿着个本子。
「姓名?」他坐下,抬头看我。
「林默。」
「来自哪里?」
「我……」我犹豫了,不知道该怎么说。
中年人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笑了笑:「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对吗?」
我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老大:「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身上没有辐射标记。」中年人指了指自己的手腕,那里有一个淡蓝色的印记,「战争之后,每个人身上都会有这个,是出生时就印上的,用来记录辐射剂量。」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声音发颤。
「严格来说,这里不是你的世界,是另一个时空的地球。」中年人合起本子,「几十年前,我们的世界经历了核战争,文明几乎毁灭,剩下的人就在废墟上重建,才有了现在的联邦。」
「那我为什么会来这儿?」
「我们也不知道。」中年人摇摇头,「但我们一直在监测异常的时空波动,三个月前,你出现的那片山区,有过一次强烈的波动,我们猜,那就是你穿越过来的时候。」
我愣住了,原来他们早就注意到我了。
「那……我能回去吗?」我抓住一丝希望。
中年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一直在研究时空波动,或许可以尝试,但风险很大,有可能失败,甚至……」
「我愿意试试。」我打断他,不管有多大风险,我都想回去,回到属于我的那个世界。
中年人点了点头:「好,跟我来。」
他带我走出小屋,坐上一辆黑色的轿车。车子开了很久,穿过矿区,穿过县城,最后停在一片荒凉的山谷里。山谷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机器,看起来很复杂,上面布满了电线和管道,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在调试。
「这是我们根据战前资料复原的时空加速器,虽然还不完善,但或许能打开时空通道。」中年人指着机器说。
我看着那台巨大的机器,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准备好了吗?」中年人问。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几个白大褂的人围过来,给我戴上一个头盔,头盔上连着很多线。他们让我站到机器中间的平台上,然后开始操作。
机器发出嗡嗡的响声,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光线变得越来越暗,我感觉头晕目眩,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是实验室的灯光闪烁声。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机器、山谷、中年人……所有的一切都在离我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实验室,桌上的标本,还有手里攥着的那块汉代瓦当。
灯光不再闪烁,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我愣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攥着瓦当,手心全是汗。
墙上的时钟显示,距离我「消失」,只过了三分钟。
像是做了一场漫长而真实的梦。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街道,高楼大厦,蓝天白云,眼泪忽然掉了下来。
原来我真的回来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时空波动,也没再穿越过。那块瓦当被我收进了盒子里,放在书架的最上层。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拿出瓦当,看着上面模糊的纹路,想起望岳村的年轻媳妇和小石头,想起矿区的老王,想起那个穿黑色西装的中年人,想起那片荒凉的山谷和巨大的机器。
我不知道那个世界的联邦现在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研究时空波动。但我知道,那里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些苦,那些孤独,那些恐惧,还有最后那一丝希望,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
或许,在某个遥远的时空,还有人在仰望天空,等待着下一次时空波动的出现。而我,会永远记得,在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里,我曾听见飞机划过夜空的声音,也曾看见过文明在废墟上重生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