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幸存者

在你的生命里，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1.

你死去了。

我看着你入殓，你的骸骨隐藏在白布下，只露出身躯的轮廓。

五官的起伏如同挺拔的山峦，却在脖颈的低谷后瞬间坍塌湮灭，变成死寂的扁平，了无生趣。

你说你一直在等我，等你放心不下，唯一在人间牵挂的人。

可为什么。当我风尘仆仆跨越千里来到你面前，你却只用那双混浊的、如同我们少年时搅弄过的肮脏潭水一样的眼睛穿透我。

仪器发出无情的信号，我看着莫名其妙的人一拥而上，围在你床前，水鳖虫在潭水中游荡，你干瘪的眼珠倒映出我渐渐被尘世排挤的身影。

多么残酷的死神，一瞬间夺走了两条生命。

2.

这是你生病的第几天，我记不清了。

岁月会渐渐模糊幸存者的记忆，当你把检查单给我看过后，我没有一天不是惶惶度日。

你总是笑着安慰我，说生老病死不过是人之常情。骗子，夜半被上冰冷的一角总不可能是你的口水。

时间线忽然缩短，原本留给漫漫长路的计划忽然就变得紧凑。

你带着我去喝之前吐槽过无数遍价格的手磨咖啡，苦涩随着雾气迷蒙眼眶。你说黑咖啡太苦，卡布奇诺太甜，茶叶更是山猪吃不来细糠，不会品一点。你好像还没来得及找到真正喜欢的东西。

年少的贫苦让你保持着节省的习惯，哪怕后来工作了，工资也不算低，也还是很少尝试未知的东西，只一直点着觉得还不错的单品，直到老板开始杀熟。

你说那年躲在麦地旁和我分享的从家里偷来的半瓶变质啤酒，是你一辈子忘不掉的味道。小小的少年以为喝一口酒就象征着长大，因此在那之后颇有几分不伦不类的成熟意气。

你带我去坐曾经望而怯步的高空秋千，在最高点停滞的那瞬间，你轻声对我说爱。失重感让心脏都攥紧，让呼吸都暂停，所有血液向大脑奔腾而去，那一刻我想松开一切，拉住你的手。可为了不给工作人员添麻烦，我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你苍白着脸对秋千竖了个中指，说不过如此，然后嘲讽着以前胆小鬼一样的自己，最后轻轻摇摇头，嬉闹着说出那句著名的网络热梗:“人甚至不能共情以前的自己。”

3.

你总渴望长大。

但从前的你是个胆小鬼。

农村的孩子除了调皮本身，可供消遣的东西太少，因此一年一度的赶集简直是梦里的天堂。

你央求着家里人，你的父母不耐烦地扔给你几张纸币挥手让你自己玩去。

他们很忙，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从不会抱怨他们冷漠的态度。所幸你不是孤单一个人，你还有我。

我知道你路过长沙臭豆腐的摊子时，会借着余光瞥着漆黑的方块在油锅里翻腾，臭香的酱汁裹着艳红辣椒和香菜覆在豆腐上。

你捏着手里脏兮兮的纸币，翻了个不屑的白眼，对我说:“臭烘烘的，一看就不好吃。”

你是个胆小鬼。

马戏团的工作人员在伫立在黄泥地的帐篷前招呼你，“免费表演哦小朋友，晚上还有泰国人妖跳舞呢。”

你好奇的走进布满铁架的帐篷，几块搭在架子上的简陋木板就是今天的观众席，上面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男人女人，还有吵吵闹闹的小孩儿。

马戏团根本没有课本上写的什么钻火圈，也没有什么小狗骑车和走钢丝。

一个男人牵着一只猴子，跳过几个障碍，就算表演完了一场节目，台下人敷衍地拍了几下手，目光逐渐移向场外。

台上的男人终于振奋起来了，他拿着麦克风，声音比主持人都洪亮气派:“亲爱的父老乡亲们，欢迎来到咱们马戏团观看表演。”

他的父老乡亲们显然没有把他当成亲爱的，越是地方特色明显的村庄就越是讨厌外来者。

你告诉我，在这个地方，除了站在讲堂上的老师之外，其他人都不允许说普通话，不然就会被安上一个难听的绰号。

在你和喜欢的动画片学习了普通话以后，这个绰号就一直伴随着你了。

男人从台上的药酒罐子里掏出一条碧绿的小蛇，和第一排他的托一唱一和激情演讲推销他的祖传秘方。

你感到无聊，偷偷从最后一排溜走了。

其实你是个胆小鬼，并不想看到猎奇的蛇泡酒也不想看到什么人妖，你只是有点无聊。

半路上黑色的死神雕像吸引了你，哪怕在风吹雨淋下死神的袍子褪了色，那鲜艳的血手印也被侵蚀了几道口子，你还是停下了脚步。

不害怕似乎也是成为大人的标志，你又离你年少时候的目标进了一步。

你交了钱，拿了门票，走进了那个恐怖电影院。

小孩子们喧闹的挤在父母怀里，一群人围坐在一地制作粗糙的白色纸币间，空调冷风吹动着房子旁悬挂的红色衣袍垂下的破布条。

你吐槽着简陋的布景，吐槽着泰国影片奇怪的口音，直到带着恶鬼面具的NPC扑在你眼前，你依旧想挑出些毛病来，以此证明自己的勇敢坚强。

其实你是个胆小鬼。你只会对我说实话。

4.

我是世界上你最爱的人。我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你总是渴望长大。你总是向往着未来，讨厌过去愚蠢的充满土腥味的自己。

可我永远记得你的学生时代。

你是好学生。老师不吝对你的夸赞，在他们批评其他的孩子的时候，总会指着你说:“你看看人家学习多认真。”四周的眼神如同尖刀戳刺在你身，你抬头，压制住跳动的嘴角。

你是好学生。父母总是因为你收到吹捧，那些亲戚带着和蔼的假面，询问你的成绩，关心你的未来。你的父母会谦虚的回应:“女孩就是前期学的行，到了高中就吃力了，还得是你家儿子。”你附和着，亲戚满意地离开。

你是好学生。每次周日晚自习，原本瞭望老师的前排学生都会专属于你，在你经过转弯口时就有一群学生围上来抢夺着你的作业，争执着使用顺序。背包里新买的练习册和你的作业一起被传回，连带着那听过无数次的话:“我们连作业都不写，你还买练习册呢，就是和我们不一样，真是好学生。”

或许一语成谶，人不能说太多违心的话。后来，伴随着父母日益严重的争吵，你的成绩开始乏力。这种从有到无的亏空，上了高中后才如同喷发的火山。

轰然炸裂。

你讨厌上学。身边的同学穿着你不认识的名牌衣服，用着你不认识的名牌水笔，炫耀着你不知道地点的一次次旅行。你终于从井底被捞出，感慨着天空的广阔。从心高气傲到接受自己的平庸，你终于走出了你梦寐以求的成长第一步。

从此以后你再也不调侃自己是“小镇做题家”。

你讨厌回家。无休止的争吵玷污你的思想，你开始变得麻木，变得冷漠。你无处躲避，因为时至如今你依旧没有自己的房间，你只能孤独地躺在我的怀抱里。

你开始找借口离开家里，去哪里都好，去以孝顺为名陪伴你年老的亲人。

你又重新活跃起来，像即将干涸的土中的盆栽，终于得到了从天而降的雨露。你是个很有生命力的人，坚强地吮吸一切营养，一点点善意就可以让你快乐，慷慨地释放。

直到下一次循环，就这样。

人的关系总会随着时间淡化，渐渐的，那段时间，你开始和我疏远。

我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啊。我完全理解你的忙碌，你的痛苦，你的不情愿。

我依旧陪在你身边，从初中到大学，你终于开始自由。

后来，你终于提到了这段时光。视频上的你如此坚强，你真是一只了不起的小羊。

5.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吗？那真是一段不太愉快的记忆。

稚嫩的你坐在黑夜的残片里。到处都是纷争的痕迹，他们在争吵，而你在哭泣。

“如果不是为了你——”

他们只有在面对你时有了一致的阵营。

“我爱你啊孩子——”

可是爱多么狰狞。

一切都在好起来，是吗？

痛苦连绵不绝，你哭着问我。

我该如何给你答案呢？用我荒诞的幻想，用我不切实际的语言。我只能用畸形的臂膀拥抱你。

没有人爱我。

我来爱你。

你不要爱我。

我因爱而生。

6.

你渴望着体面的样子，却不得不沾染着他们的影子。人是由一段段经历所构成的社会性产物，于是你用力遗忘，努力稀释过去对你的影响。

可生命的时间无法拉长，你要怎么样才能释怀呢？

用爱，还是用更深刻的痛苦？

7.

你是个倒霉的孩子。

你总能在购物网站琳琅满目的商品中找到质量最差的；你总能在花里胡哨的外卖平台点到好评率注水最多的那一家。

你的运气很差。

你看着妹妹和父母撒娇，她亲昵地和威严的父亲说着不尊重的话。你的母亲愧疚地亲吻她的额头，诉说着她对你的亏欠。

父母不是生来就会当父母的。你倒霉地成为他们的第一个试验品。

你说你全部的运气都用来遇见我，你与常人不同。你牵着我的手路过凡人庸俗平淡的灵魂时，你总是格外骄傲。

你是多么的幸运，在芸芸众生孤寂的背影中，我们永不分离。

8.

你说当肉身死亡，灵魂才能真正自由。

当结束有了期限，当死亡不再是一种对希望的眷恋，你终于真正踏上梦想的旅途。

我好想好想长大。

泪痕如同天上闪烁的光点。你抬头仰望着深蓝的夜空，并不怀念从前。

你牵着我的手坐在寂冷的时空，这里的一切都孤独又带着静谧的甜。人生几万天，真正属于你我的，好像只有这留给你最后的时间。

多么仁慈的死神，将两条生命偷渡回人间。

9.

我还是第一次离开你了。

你说世界好大，我做你的眼。

于是我被放逐，游荡在大街。

我看见冷战的情侣，在喧驰的车流间牵紧对方的手，却始终没对上视线。

我看见被一脸郁色的母亲教育的孩童，在那稚嫩的小手指着的方向，有漂亮的冰淇淋球。

我看见人来人往，一张张陌生的脸。

没有一个是你。

没有一个是我。

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10.

我记得你虚弱的身体曾存放在灰尘扑扑的友谊商店。他们绑架了你，他们要吞噬你。

他们碾碎你的骨骼，吮吸你的血液，你温热的泪水流淌在他们唇边。

你记得吗？

她拉着你的手，让你走进她的世界。在灰蒙蒙的记忆里，向你伸出的一只只手上染着鲜血。

她质问你，为什么不善解人意，为什么这么偏激。她指责你，要你把所有善意都奉献。

你蜷在我怀里，不要面对风雨。

在这虚幻的世界，只有我们才是真正的一体。

11.

这是你即将离去的第几天？

你再次呼唤我，要我来到你身边。

你的面容多么憔悴，我的形象依旧光鲜。

我看见你的眼。

你很开心，从我认识你以来，你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你终于开口问我这个问题，我准备这个答案有二十多年。

你是谁？我该如何看清你？我该如何触碰你？

我是你最爱的人，我是最爱你的人。你是我即将消亡的躯体，而我是你最鲜妍的灵魂。

请用你最后的余生看清我，请用你的思想触碰我。

终于。

当浑浊泥潭的脏污被扫尽。

我看清了你的模样。

你的眼睛如同初生时一般明媚耀眼。

我就是你活着的意义。

也是你面对死亡的唯一伴侣。

你死去了。

我是幸存者。

2025.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