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犀作者陶晶孙(1897—1952),江苏无锡人,在日本长大并接受教育;前期创造社成员,也是20世纪30年代新感觉派的前驱。该篇作品原载1922年11月25日《创造季刊》第1卷第3号;初收入作者与郭沫若、郁达夫等人小说合集《木犀》,创造社出版部1926年6月初版,后收入作者小说戏剧合集《音乐会小曲》,创造社出版部1927年10月初版;现选自1922年11月25日《创选季刊》第1卷第3号。

陶晶孙

到底是乡间,一座古庙虽然宽敞,但只呆呆地立着;庙前已通电车,过往的行人颇也不少。

乡间也应有乡间的风味,而此处又多少兼带了些都会的要素,究竟乡不乡,市不市——乡则大俗,市则冷落了。

素威,乃此地大学生中的一位青年,也夹杂在行人之中经过。不知是从何处飘来的一阵香潮,愈渐浓烈了起来,才突然唤醒了他的意识:啊啊,木犀!

四望都是初秋的浓绿,几株苍苍的古树,在庙内日本式的庭园中繁茂着。

木犀的香潮——

这怕是什么人也闻到的了?

但是,各人总会有各人的感触——

马车马的生活!——这是素威自道;他这个感叹中,也有一种因缘在内。

他难忘的少年时代是在东京过活了的,他是无论如何想留在东京的了。即使不能的时候,也想往京都去,那儿是他所爱慕的一位先生的乡梓。连这一层希望也没有达到,凄凄凉凉地流到九州来,过着漫无目的的生活,这是何等悲惨的呢!

在下宿店中过难过的日子是最难熬煎的。虽然有愿为医生的打算,然又嫌厌与病院的空气相接触。藉此便入了校中的音乐会,把幼时所学习得的比牙琴,一天到晚,笼在练习室中弹奏——虽是受着邻室的助手们的厌嫌,迫害,他就这么开始了他的“马车马的生活”。

除吃饭和就寝而外他没有回去的时候,现刻他是要回下宿店去吃午饭的。偶然的这阵花香,把素威从无悲无喜的生活中解卸了下来。

就譬如那纽变黑了的红绦,那系在那小得可怜的表上的,不怕就在人面前害着羞不肯拿出来,但因为是先生赠他的缘故,他连那红绦也不想改换的一样——这阵木犀花的香潮——在此中有热烈欲燃的欢爱存在——

那是素威的幼时。

那是欢乐也还——只好说“还”——没有失掉,还在希望与目的中辉发着的时候的往事。

校服的短裤换成了长裤,往学校去时,说是不好意思坐电车,把他母亲苦了一阵,才坐起人力车去的时候,终竟迟了刻。

点名的时候的体操先生——名叫“老虎”的那体操先生!因为怕见他,便缩缩瑟瑟地,终久把脚移向了旧来走惯了的小学校门走去。

金辉灿烂的斜下的栏杆,阶段下有棕榈竹,那儿假如母亲携着我的手儿登上去的时候,会是怎样地美好呢!无端地正在空想,突然——

“哦,素威!”

叫了一声,从前面出来的才是女先生Toshiko,她是小学校里的英文教习。

“啊,许久不见了呢,已经入了中学了,我每天都在想着素威君……

“哦呀,在发号了!已经上了课吗?你学校里是几点钟开课?”

“八点钟,”勉勉强强地素威答应了一声。

“那吗,你是迟了刻了。中学校迟了刻,听说是很麻烦的呢——素威君,你来有什么事情?”

“先生,你看,今天洋服做好了。”

“唉,——? ”

“唉,长裤脚——真不好意思呢。”

“哦,那吗——”

“我便坐了人力车来,所以迟了刻。”

“因此你现刻去,是不好去的吗?”

“没有甚么不好,只是呢,我怕那‘老虎’,他要骂人呢。”

Toshiko先生便笑了起来,不再说话,把右手放在素威的肩上,便走起来。走到了的是有白色的花边窗帷,桌上有一瓶白菊花的房间——先生的居室。

“先生,但是我不去也不好。”

先生此时从腰带中把小表取出来看了一下。

“到开课还有五分钟呢。到那时候我同你一路去罢。你就在我房间里耍罢。”

——在沙发上坐是坐了,先生也高兴地把手和衣袖放在素威的肩上,一同看了书橱,看了书檠,看了画额,看了圣母玛利的像,但是素威心中总忘不了迟刻的事情——

不一阵,先生便和素威两人走到了中学部的——那“老虎”先生之前。

“先生,素威君是我把他留在我房间里了,所以迟了刻。”

这么说了的时候,老虎便恭敬地向Toshiko先生行了一举手礼。

茫然无措地,素威立在老虎之前。

好像从头部以下完全没有血的一样,实在是没有血液了,在害怕得发抖。

“喂,开课了,到教室去!”

听了这一句话,没有血的素威,如像云的一样,漫无目的地离开了那儿。

就在那天的晚上,素威靠在早晨登过的金色的栏杆上,在思索着不知道怎样的好。Toshiko先生的房间是晓得了,先生也叫过他去耍,但是害羞得很,比今早晨的那件事情,短裤脚换成了长裤脚的还要害羞得不知道多少倍。

我要想钻进壁头里面去了!发明这句话的人,怕也是遇着了这类害羞的事情。——

金色的栏杆不倦地璀璨着。素威时而把嘴唇去亲它一下,时而又把面庞去挨它一下。

“怎么做呢?”他只是这么想。——应该要去谢谢先生——但是这是怎么害羞的一种道谢呢!

但是就这么回去,也很寂寞。他在金色的栏杆上用手指画写着“Toshiko”“先生”等字。

最初先生到这学校里来的时候,

“我是Toshiko——”

说了,随后才说出姓来,所以甚么人都不叫她的姓的,细长而清爽,万事精明的——此外没有字来可以形容的美的Toshiko先生!

想了一阵,突然想到的是:虽是无聊,但是也要从远处把先生的房间的内容望一下。——这么一决心他便滑着栏杆从石阶走下来。刚走到最后一段,上面有人叫他:

“素威!”

这正是先生的声音。素威太吃惊了,吓了一跳,竟至战颤起来。

两手被先生抱着,坐在房中的沙发上,还在发颤。

“我啊,我现刻又在管理寄宿舍的事情了,所以在校里寄宿。素威呀,你回去的时候,你时常到我这里来耍,无论甚么时候都不要紧呢。”

素威已经欢喜得不可名状了。——晓得是这样的时候,我早跑来倒好了——

“先生,今朝你救了我,我以后不想那样受先生的援助了。”

“但是呢,我不想把我的素威被什么老虎呀狮子呀的人责谴呢,你不要介意呢,我们两人一同做了不好的事来……但是呢;素威,我援助你的恐只有这一次,今后怕该你援助我了呢,总有那个时候,你不得不援助我的罢。”

说了之后,Toshiko先生现出一种忽然沉思了一下的样子——自从那天起,素威每天放学回去的时候,定要到邻接的初等科的寄宿舍去了。

把胸中的激动制伏着在先生的房门前扣门的时候,那时候的快乐,在一生之中怕是空前绝后的了。

每日素威所做的事情,除此而外什么也没有了。无论在家里或在学校里,只把“Toshiko先生”——这音乐的响亮的单语反复着,想今天见面时该说甚么话。

有一天晚上,太迟了,怕先生一定等着在的,他这么想着走去的时候,房门微微开着,先生靠在沙发上,穿着纯白的寝衣。

先生默默地立起来,立地拥抱着素威。

“啊啊,我等了你好一阵了呀!”

把房门闭了的时候,素威感觉着一股不知道是从甚么地方来的香气。

“你晓得是什么香么?木犀呢!”

幽幽地亮着的电灯,古风的桌子的脚,软软地陷在坐褥中的先生——就好像在那小孩子时所想象的梦里的王国中彷徨着的一样。

美的那晚夕,素威是不能忘记的。

其后两三日内,素威便移住在只有一径相隔的中学的寄宿舍了。就此——过了许多美的晚夕。

赤砖砌成的坚固的校舍,校舍之后碧绿的美的小学寄宿舍——沿此寄宿舍之下,素威在草地与花坛之间行过时,先生每肯从上面俯瞰下来。

…………

素威与Toshiko先生的情谊,甚么人都知道了。

有一天,素威走着平时常走的道路,遇着在小学校时,寄宿舍的寮母的Tanisan。

“素威君,是往Toshiko先生那里去的吗?——真是热心啦!——赶急得很?——是那吗——哦,每天你们做些怎么玩儿呢?——种种的谈话?——像很有趣啦!——啊——哦,素威君,你和Toshiko先生的事情,大家都在谈论呢。你还年轻,倒很泰然;但是先生和你不同呢,你晓得么?她无昼无夜都在挂念着你,在你看来,怕只当是先生待得你好;但是在我们旁人看来,我们是很明白的呢。女人想的事情,我们女人立地是晓得的。唉,你同Toshiko先生年龄要差十岁。但是年龄争差又有甚么呢,恋爱到底还是恋爱。”

尽兴地说了就走了。——也不恨那Tanisan,她的面孔好像自古以来,不曾有过少女的美好的时代,美虽不美,但是素来是可信用的人。

但是听她那么说时——唉,那吗先生是怎么地比我更有意义的了。恋爱就恋爱——是那样的时候,当然是更幸福的了——。

因为听了Tanisan的一番话,他进了先生的房间,也不敢正面视她。像以前一样把手伸过先生的肩头去拿东西,或者坐在沙发上靠着她,更要求要接吻她的那种亲密的态度,更是不敢了。

那天先生的态度也更加不同了。回去的时候,先生的眼睛一面分外放出了种光辉,把雪一样白的颈子伸过金色的栏杆上来望送着。

其后隔了几天去访问先生的时候,先生不在,因此失望。但是照房中的样子看来,也不像是往远处去了。

那是月夜。想在庭中去散散步。走出中庭,木犀花,香得异常。

在草原中,夜露凝积着的小径上稍稍走了一下,走到平时栽有雨兰的地点了。那儿有的是白漆的木凳,假如不注意时,那上面的白衣人……那是一点也不错,那正是Toshiko先生了。

“呀,素威!——我心里真快活。”

“先生,我在担心你呢。”

“对你不住。走到这样地方来,你怕吃了一惊罢。啊,我们回房间去罢。”

那么说了。立起来的Toshiko先生,狂了的一样把手搭在素威的肩上,在他颊上接连亲吻了好几下。

素威立着听凭先生亲他,他把手伸到先生胸里时,窒了息的心脏的鼓动使他吃了一惊。

“唉,我只想永远是个小孩子——”

“你也长大了呢。——长大起去,真是讨厌的呢。但是我们一同长大起去罢。”

“就长大了,我同先生也永远是朋友罢。”

素威的处女般的害羞心,使他把心里所想的事情战颤着只吐出了这一点。

“唉,朋友?啊,朋友呢,我们不是师生。”

那晚上,两人都默默地在月光之下,好像要冻结成一块的一样,缩小在那小的木凳上。

“是运命呢,我们两人。”

…………

那是一天寒冷的晚上。素威走到先生那里去,Toshiko先生倚着窗缘,低着头在。

素威就像猫儿走路一样,悄悄走进房去。——美丽的先生!天使一样的先生!——我有这位先生,是怎样幸福哟!——在这么想着,同时,又好像起了一种害羞的心理:为什么想着这样的事情!

但是先生那美的心中所燃着的是甚么呢?——现在就使一切破灭,——就使地球立地融解,只要我们能住在这房里的时候……发着这些奇想走近先生身旁——先生才在哭。——

但是先生立刻仰起来微笑,从浸着红绦的瓶中倒出有颜色的水来,在汽炉管上——房里都漩着香潮——木犀的香潮。

“啊哈,那天晚上——那月下的晚上,你记得么?”

“啊,快活得很了,那天夜晚!——”

“素威,你不要弃我?”

素威仰视先生——好像呈着凄凉的眼色——他不回答,只跳起抱着先生的颈项接吻。——同平时在家里和母亲的接吻——在素威心里想来,觉得有些不同——自从那晚浴在月光之中,在恋爱中(? )剧烈地战栗后以来。

“多谢你呢。”

素威额上,滴下了大珠银滴,滴了好几颗,好几颗。

“我是太不好了,我,我总有一天会来偿罪,等我到那刻时候,等我到那刻时候。……”

以下的话,先生的眼泪把它说了。

…………

翌日的早晨素威处小使把先生的信送了来,说是回乡去了,一直要住到圣诞节(Christmas)。

“先生吗?”

“已经动了身了。详细的事情,说是信里写得有。”简单的先生的信中写的是:——


我因为是柔弱,怎么也不能向你明言。昨晚上多谢你了。我到圣诞节日再回来,请到我房里去等我。

木犀树下的那一晚,请你不要忘记。到了家时立地便要写信给你,请你等我。

我的抽屉里面有两样东西是送你的,表与相片。

请你相信运命呢!再见!


素威好像狂了一样了。

走到先生房里去,在沙发中哭了。

跑到木犀树下无意识地乱摇。

跑到寄宿舍去。把房中的什物蹴得零乱。

上床去咬着铁柱,蜷着身子在浑身中乱搔乱扭,——如此继续了两三天。

等到圣诞节还有两礼拜——

有一天素威欢喜地接到先生一封信:


我病了哟。

到圣诞节那天,我能不能回来,说不定。你将来到京都来的时候,请追念我罢!

我一生只有你一人是我真正的朋友。

我想我会痊愈,我想我是能够痊愈,因为有你要留我在这世上。只有今天我把日记中辍了。在最后一行我写了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又写了一句:

Ciorire en destinée

素威,你一定是明白的呢,那相别的晚上的……

请了,素威!

Toshiko


其后不久素威惊惶失措地接了一通电报——

先生没有等到圣诞节——死了。

读完电报之后,素威以为“解决”了。

那当然是一切的终结。


素威还是活着在——保持着先生的唯一的遗品,小表,和怪美的时候的回想,活在与自己太相悬隔的社会之中。


(附白)我们在日本由几个朋友组织过一种小小的同人杂志,名叫“Green”;同人是郁达夫,何畏,徐祖正,刘凯元,晶孙和我。晶孙这篇小说,便是“Green”第二期中的作品;原名本叫“Croire en destine”(相信运命)。原文本是日本文,我因为爱读此篇,所以怂恿他把它译成了中文,改题为“木犀”。一国的文字,有它特别地美妙的地方,不能由第二国的文字表现得出的。此篇译文比原文逊色多了。但它根本的美幸还不大损失。请读者细细玩味。

沫 若

九月二十日 福冈

【阅读提示】

陶晶孙是一个与日本文化关系密切的作家,这篇小说原来用日文写成,再翻译成中文,可以作为一个例证。郑伯奇在《中国新文学大系》(1917-1927)小说三集“导言”里说,“五四”时期,他是一个颇有创造性和影响力的小说家、戏剧家,只是1927年出版《音乐会小曲》之后,创作就逐渐减少了。20世纪30年代参加“左联”,40年代在上海和台湾做医学教授,50年代病故于日本。

这篇小说的特色在于运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写一个青年女教师与一个小学生的非常态恋情。一般来讲,这种恋情只有在充分发达的现代都市才能得到生存、发展的空间,而文学对它的表现表明文学对现代都市恋情复杂化的审美观照。小说节奏徐缓,笔法含蓄,人物心理描写富有诗意,整体氛围上又带有鲜明的日本文化成份,创造了独特的艺术世界。

【延伸阅读作品与参考文献】

1.郭沫若:《叶罗提之墓》(小说),见乐齐编《郭沫若小说全集》,中国文联出版社1996年版。

2.施蛰存:《周夫人》(小说),见《施蛰存文集·小说卷·十年创作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4.张小红编:《陶晶孙百岁诞辰纪念集》,百家出版社1998年版。

5.须田祯一、陶乃煌:《陶晶孙其人其文——“创造社”群像之一》, 《新文学史料》1992年第4期。

6.王宁:《弗洛伊德主义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影响和流变》, 《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1988年第4期。

7.王再兴:《<木犀>与<叶罗提之墓>的性意识比较》, 《沈阳大学学报》2005年第2期。

【思考与练习】

如何看待小说中这种非常态的恋爱?这种恋爱与现代都市审美有何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