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小说

海上花列传

韩邦庆

【阅读提示】

作者韩邦庆(1856-1894),字子云,号太仙,别署大一山人,松江府(今属上海)人。父官至刑部主事,他自幼随父在北京长大,后南归应科考试,秀才之后却屡试不中,一度在河南做幕僚。长期居住上海,熟悉“花界”人生,经常为《申报》撰稿,1892年自己创办半月刊《海上奇书》(后改为月刊),以“花也怜侬”为笔名登载自己的《海上花列传》等,不久病逝,时39岁。作品除《海上花列传》外,还有文言小说集《太仙漫稿》等。《海上花列传》共64回,1894年出石刻单行本,推荐阅读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根据原石刻本重版的文本。

《海上花列传》是得到鲁迅、胡适、刘半农、张爱玲等著名作家和范伯群、袁进等著名文学史家特别看重的作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认为《海上花列传》是清末民初“狭邪小说”的压轴之作:“《红楼梦》方板行,续作及翻案者即奋起,各竭巧智,使之团圆,久之,乃渐兴尽,盖至道光末而始不甚作此等书。然其余波,则所被尚广远,惟常人之家,人数鲜少,事故无多,纵有波澜,亦不适于《红楼梦》笔意,故遂一变,即由叙男女杂沓之狭邪以发泄之。如上述三书(按指《品花宝鉴》《花月痕》《青楼梦》),虽意度有高下,文笔有妍媸,而皆摹绘柔情,敷陈艳迹,精神所在,实无不同,特以谈钗、黛而生厌,因改求佳人于倡优,知大观园者已多,则别辟情场于北里而已。然自《海上花列传》出,乃始实写妓家,暴其奸谲,谓‘以过来人现身说法’,欲使阅者‘按迹寻踪,心通其意,见当前之媚于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见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第一回)。则开宗明义,已异前人,而《红楼梦》在狭邪小说之泽,亦自此而斩也。”

小说专门为当时上海高等妓女(长三书寓,小说中称“先生”“倌人”)群体作传,可见当时上海“花界”之繁盛和当时上海生活之浮华。不过,小说不“溢美”,也不“溢恶”,采取“平淡而近自然”的写实手法,力求还原妓女形象的真实面貌。小说大量书写的不是这群神女与嫖客的肉体关系(高等妓女的主要功能在交际、娱乐),而是情感关系和利害关系,并在此过程中凸显她们的性格和意趣。如写沈小红的生活华奢,敢作敢为,泼辣任性。沈小红与很多妓女一样,原本好人家出身,为生计所迫、误落红尘后,被富家子弟王莲生所宠爱,应允王莲生不再接待其他客人,她的生活也一应由王莲生承担,但是她生活场面之大、花费之昂,令王莲生退避三舍。后来王莲生移情别恋于另一妓女张惠贞,沈小红知晓后,遂大闹明园,拳翻张惠贞,口啮王莲生,堪称“淫凶”;加上她又与戏子私通,再次失宠,从此,一代“名花”“满面烟色”,令人伤感了。写卫霞仙的临危不乱,机警应对,言辞狠辣。卫霞仙此时为富商姚季莼所包养,姚的太太威风凛凛来妓院寻事,众人惊慌无措,卫霞仙却异常镇静,待姚太太奔至面前,则一番话将姚太太压服下来。她认为姚太太来妓院闹事是自取其辱,并且说:如果你在家做奶奶不耐烦了,愿意来堂子里寻开心,那么我就介绍客人将你“强奸”了可好?结果气得姚太太大放悲声而去。写李漱芳的心实和痴情。李漱芳与书香人家子弟陶玉甫感情深笃,陶玉甫要娶李漱芳为妻,但是陶家不得通过,李漱芳乃郁结在心,就此病逝。李与陶的故事是林黛玉与贾宝玉故事在近代的延续。小说写得最隐秘的是黄翠凤的内心周密,精于算计,与鸨母合谋欺诈官员罗子富。黄翠凤八岁失去父母,由妓院鸨母黄二姐抚养长大成人后成为一代“名花”,为官员罗子富所供养。罗子富愿为她赎身,她利用罗子富对她的迷恋索取五千元之巨作为调头用度,黄二姐也趁机索要赎身费一千元。黄翠凤对黄二姐感情复杂,一面嫌厌黄二姐,一面又怜悯她,办理赎身手续的当天,推心置腹给她一番周密的劝诫,指点她今后怎样做人和怎样做生意。后来,被黄二姐纠缠不过,也是为自己利益着想,又与黄二姐合谋(“攫文书借用连环计”)敲诈罗子富五千元。其他人物,如张蕙贞的凡庸,周双玉的骄盈,杨媛媛的诡谲,陆秀宝的放荡,陈二宝的幼稚等,均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小说写出古典的情与爱、古典的诗意人生的最后闪光。张爱玲就言,像陶玉甫与李漱芳那样的爱情今后的人很难有了。小说中,诗人方蓬壶感叹:“故歇上海的诗,风气坏哉。”但他自己在别人眼里却是“呆头呆脑”,毫无趣味。妓女文君玉经常吟咏古典诗词,并且说,真正的客人(嫖客)还没有出现过,可是罗子富却疑问:像她这样的倌人“不知再有何等客人要去做她”。王德威说:小说“打破了读者及书中人物所共同憧憬的浪漫主义常规”。

小说开创了“乡下人进城”的叙述模式,对于后来的现代都市文学具有巨大的启发作用,茅盾的《子夜》、老舍的《骆驼祥子》甚至钱锺书的《围城》里都可看到这种书写模式的影子。小说以苏州乡下人赵朴斋到上海寻靠娘舅洪善卿为开端,又以洪善卿与一些商人、官僚和妓院的关系为线索,展开上海这群高等妓女与富商巨贾、官僚显贵的情感纠葛和利害关系。赵朴斋受上海酒气财色诱惑,自己“沉沦”不说,还将自己的妹妹陈二宝也带上妓女的道路(陈二宝影响下,她的同伴张秀英也走上这样的道路)。按照陈思和的说法,《海上花列传》揭示了上海“繁华与糜烂同体存在”的一面。

小说艺术上还有两个开创性贡献,一是小说叙述上的“穿插藏闪之法”,实为“从来说部所未有”(见小说《例言》),一是采取方言吴语写小说。作家曾说:“曹雪芹撰《石头记》皆操京语,我书安见不可操吴语。”(海上漱石生《退醒庐笔迹》)可见作家的抱负。另一面,小说人物语言采取纯粹的吴语,表明上海高等妓女、上海的妓女文化与明清吴语地带即以南京为中心的秦淮河高等妓女、妓女文化的历史性关联。

从现代都市文学的角度看,小说的不足之处在于所写场景、事物、人物及其文化审美内涵均不够现代。作家过于客观、近乎零度的叙述态度可以理解为作家对历史真实的慎重,对人物的尊重,也可以理解为作家对历史审美判断的迷茫,对人物审美褒贬的含混。1890年代,中国正处于混乱时期,作为现代大都市的上海还没有成型,作家更先进的审美意识形态也还没有养成,作家又无意于刻意媚俗,那么小说在现代审美价值序列中就缺乏依傍(也可理解为拒绝被任何意识形态收编),显得孤冷、寂寞,而终被普通读者所忽略,几为历史所遗忘了。这堪称一个不大不小的吊诡事件。

【延伸阅读作品与参考文献】

1.张爱玲翻译:《国语海上花列传》(上、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2.袁进:《略论<海上花列传>在小说城市化上的意义》, 《明清小说研究》2005年第4期。

3.程亚丽:《从“神女”到“凡女”——论20世纪妓女叙事的话语变迁》,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3期。

4.邵江宁:《消费文化、文人趣味与文体选择——以<海上花列传>为例分析》, 《学术月刊》2010年第2期。

5.(美)贺萧:《危险的愉悦:20世纪上海的娼妓问题与现代性》,韩敏中、盛宁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6.(美)叶凯蒂:《上海·爱》,杨可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

【思考与练习】

细读张爱玲翻译国语版《海上花列传》,试比较它与吴语原版《海上花列传》在审美效果上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