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的主人公和一个低级公务员建立了友谊——一位穷人的死亡——永别巴黎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担心被我绊倒的这人要发火了,但我却发现他浑身颤抖。这么说,我想,我的幸运女神还未抛弃我。这位老先生对于勇气的理解似乎与我一致:在同样害怕的人之间,应该比较容易讲和。

“先生,”我声音温柔,想让他放心,“先生,我一般是不跟人类说话的,但即使我们不是同类,我看得出我们现在有着一样的情绪;您很害怕,先别急着否认:我认为这是值得尊敬的。”

这时,一辆轿车从路上驶过,借着车灯,我认出了车里的男人,就是我不幸地坠落下来的时候连累的那个老熟人,藏在杜伊勒里宫衣柜里的陌生智者,他后来成了我最忠实的观众之一。虽然说他有着人的身体,但他脸上的表情却诚实而温柔,似乎表明,在遥远的过去,他的家族和我们野兔之间有着某种亲缘关系。他面色惨白,整个人都吓坏了。

“先生,”我继续说,“您受伤了么?相信我,对于刚刚发生的事情,我也很绝望,但您也知道,恐惧之情是控制不住的。”

他很可能听懂了,我看着他慢慢地站起来。我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怕让他感到不安。他发现我竟是他最爱的演员时,几乎欣喜若狂。他一手轻抚着我,另一只手小心地整理着自己的衣着。整洁是穷人的唯一装饰。

“害怕比疼痛更糟。”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我觉得这句话充满了哲理与深度,并且,我生平第一次对人类有了好感。我承认,我尽管热爱自由,但还是愿意让他带我走。

我的新主人,或是说更像是我的新朋友,善良、寡言、谦逊,在政府一个部门里做低级职员,所以挺穷的。他有些驼背,倒不是因为年纪,而是因为每天都要弯下腰来问候每个人,他在上级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从早到晚都要伏案。除了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儿子外,这世界上他最爱的就是他叫作花园的东西,那里无非是些泥土和花,鲜花在我们的小窗户外怒放,太阳屈尊赐予它们几道光线:要知道在巴黎不是所有的窗户都见得着阳光的。

◎我的新主人善良、寡言、谦逊,在政府一个部门里做低级职员,所以挺穷的。

“亲爱的先生。”有时,我们的邻居会和他聊天,这位邻居比我幸运,靠着演喜剧发家致富了。他对我的主人说,“您这样什么事都做不成的,您一点声音都没有,又太低调。相信我,改掉这些缺点吧。无论你在社会中扮演怎样的角色,都需要大声一点的。见鬼!我以前就像您一样谦逊,但讨厌的是,别人总是要指挥我。像我一样,把声音放大点,手臂摆起来,您就会变成工作的主人。灵活机动并不是坏事。

唉!与其说救助穷人,不如给穷人建议,而我亲爱的主人宁愿穷下去也不愿变得灵活一点,因为这意味着从周遭环境中获得好处或是利用身边的人。

我们的生活十分规律:一大早,主人就去上班,他的儿子去上学。我一个人待在家看着房子,如果不是经历了香榭丽舍大街上的那段生活,意识到休息有多好,我可能还会觉得有些无聊呢:安静是那些不幸者的幸福。一天结束后,我们聚在一起吃晚餐。我们过得很拮据。我还记得,那时很怕挨饿:富人只会给和拿,而穷人是要分享的;我从主人手里接过我的那份面包。除了贫穷,我们的生活还是可以接受的。但主人回家时,心里常常很烦躁。我看了以后心里很难过。

“上帝啊!”他痛苦地重复道,“部里又提到人事要变动。如果我失业了,我们怎么办啊?我们几乎没有钱了。”“可怜的父亲,”儿子听到这消息,两眼泪汪汪地说,“等我大了,我就能挣钱了!”“你还没长大呢。”主人回答道。

“去找国王,”儿子对他说,“让他给你点儿钱,反正他钱多。”

“亲爱的孩子,”老人抬起头,“只有乞丐才真的悲苦;而且国王似乎也没有那么富裕,何况,他自己也有很多地方要花钱,不是吗?”

既然富人都说他们也是穷人,我想,为什么穷人就不说自己都是富人呢?”

“外公,”小野兔钻到外公身后,一定要得到个回答,他用尽吃奶的劲喊道:“外公,你总是提到国王和部长们。那些是什么人啊?国王比部长还大吗?

“安静,孩子,”老野兔对最小的这个孩子说,“国王跟你没关系,他跟任何人都没关系。我们甚至不知道那是一个人还是一样东西。在这点上我们还没达成一致呢!至于部长们,那是一些砸别人饭碗的人,但也会失去自己的饭碗。对于这个回答你满意了么?”

“噢,噢。”小野兔很高兴。据我观察,他开始认真听外公的解释了。看来我们还是应该认真地跟年轻人说话!


一天,我的主人八点出门,像往常一样,第一个到了办公室。办公室的杂勤人员,好像不是很开心,很想跟他聊天(多么悲惨),告诉他当天必须要裁掉老职员换成新的了。第二天,出门前,他收到了一封盖着红印的信,是由一个士兵送来的。他等着儿子上学后才拆开这封信,激动地看了很长时间后,然后跪倒在地,嘴里喃喃叫着上帝和他小儿子的名字,接着就昏了过去。八天后,他死了,临死前,脸上的表情很痛苦。

我哭了,像是失去了一位兄弟。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

我们卖了他的床和桌椅,付清看病的钱、买棺材、缴清房租。房东是一位很冷酷的人,叫秃鹰先生。最后,我们送走了他。他的儿子一无所有,孤零零地跟着他父亲的棺材走了。

这个房间让我感到太过悲伤,我打定主意也要离开这里。而且,我也不打算认识第二天就要住进来的新房客。

在巴黎,这种小房间也许见证了五六百人的死去。夜幕降临,我悄悄地下了楼梯。不需要叫人打开门,因为这儿既没有门房也没有哨兵,跟我在杜伊勒里宫的住处完全不一样。


一来到街上,我就左转,然后直走,不知怎地,就来到了香榭丽舍大街附近。我一点都不想在这儿散步,只是急于离开巴黎。我灵巧地穿过星形广场的凯旋门,但还是忍不住回头,扫了一眼这座我再也不想回来的大城市:我已厌恶首都泛滥的欢乐。沉睡吧!我大声喊道,沉睡吧,罪恶之城!沉睡吧,巴黎!和你那些不洁的房屋一起沉睡。你永远也无法体会在星光下入眠的幸福。苍穹为盖,花草、树木、溪流装饰着大地,比你那万恶的宫殿和肮脏的下水道不知好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