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晚看见个啥?”
“啥?”
“筒子楼跑出来之前,你看见嘛呀?”
“噢,就……一个鬼玩意。”
在1979年的一天,天色阴沉,风雨交加,大荒山里一对接亲的队伍不敢懈怠,一直朝前走着。
“你说这女方够奇怪,挑这种天气嫁闺女,真行!”顾必悄悄跟同行的聂可说,他俩都是伴郎。
“大喜的日子,你能说点好话吗?”聂可无奈地说。
顾必抬头看看天色:“啧,真是大喜日子,老天爷都乐哭了。”
聂可简直要被这个死胖子烦死了,没有接他的话。顾必识趣地闭嘴,肩上扛着的东西也够呛。
走了有一会,顾必又说开了:“怎么结个婚有这么多事,这一大箱什么啊?礼金么?”
聂可累的慌,喘着气摇头:“问问冯葭歌去。”
一伙人停下步子,前面另一伙人听着动静回头看来,聂可看着新郎官冯葭歌带着一个人走过来。
“老聂咋了?”冯葭歌分别给两人递上两根好烟,关心地问。
聂可伸手接过:“葭歌,我能问问这大箱子里是个啥吗?”
顾必心急,借个火烟就点上了:“死沉死沉的,难道是黄金百两?你娶哪国公主?”
聂可瞪他一眼:“怎么说话呢?”
冯葭歌立在两人间,陪着笑脸说:“辛苦两位哥,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说罢,塞给两个人十多块。
顾必接过钱,两眼放光:“得嘞,财神爷!”
聂可笑笑,默默把钱揣进口袋:“好说好说,您拿钱我们办事。”
冯葭歌满意地点点头,交代了几句,转身回到自己的队伍里。
穿着喜庆的接亲队伍在风雨飘摇的山谷里行走,只让人觉得和这鬼地方,鬼天气不搭调,仿佛本身是更诡异的存在。
雨越下越大,山路变得泥泞,队伍里怨声载道,顾必忍不住抱怨:“不能订个酒店嘛,等会到地这也上不了桌了呀!”
聂可的脸色也不好看,没有说话。
其他人嚷嚷着要躲雨,放下肩上扛的,手里拿的,不顾雇主冯葭歌的叫唤,四散找地躲雨去了。
留下顾必,聂可和冯葭歌三个人站在雨里面面相觑。
聂可是冯葭歌的发小,顾必是聂可的老乡,整个队伍里算是他们三个最亲。冯葭歌这时候感动啊:“老聂,你和你兄弟真是好人。”
聂可无奈地笑笑,雨水打湿头发贴在脸上,他都没好意思去捋一捋。冯葭歌哪里知道,他们两个人是动作慢了。
顾必努努嘴:“别是想让我们全搬了?那么多丁儿啷当,老天爷都不干!”
掐算了时间,冯葭歌说:“我答应过深深,不能迟到。就带上那两箱吧!”
两个人看着足有一人高的红漆木箱子,没有马上开动。顾必想您倒好当个文官,巴巴动嘴就行,我们卖力气赚那几十块。
“我出四位数。”冯葭歌竖起四个手指头,这数目在当时算得上巨款,他知道有钱可使鬼推磨。
“得嘞!”顾必一甩脑袋忘了之前的调侃,谄媚一笑动手搬箱子,见聂可没动,他还说,“咋还嫌少?啧,老板的钱也不是浪头打来的,别太贪啊!”
聂可像机器一样动手搬箱子,没等冯葭歌发号施令,自顾自往前走着。
虽然觉得聂可有些奇怪,冯葭歌也懒得理,自己搬起一个箱子,招呼顾必一声,就跟着聂可走。
顾必傻眼了,他想这老板怎么还自己做活,不当文官了?是多急着见那个姑娘?莫不是倾世美人?想到这里,顾必一抹流出的口水,打鸡血似的蹭蹭蹭三两步跟上去。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被三人感动,雨不下了,三个人浑身没有一处干燥的地方,但是想着早点到地,都蹚着沒脚脖子的泥水走的飞快。
“老板,还有多远?”顾必感觉身体软乎乎的。
“已经到了。”冯葭歌停下,指指前面一堆人,“到村子了。”
听到这话,顾必差点没哭出来:“娘欸,总算没死山里面!”说完,把大箱子随意往地上一放,就地坐下来呼哧呼哧喘气。
聂可有样学样,两个人都不打算站起来了。冯葭歌也累,他用方言对那些人喊话,很快有几个人过来帮忙抬东西,把哥仨抬着进了村。
一只脚才进村,有个老人家迎面过来,看看三个人,看看三只大箱子。顾必悄悄问冯葭歌:“老板,是不是村里人嫌没诚意?”
冯葭歌摇摇头,山里人纯朴,他不觉得是这个问题。聂可说:“我们这副衰样不够有诚意?”他这句话是看着冯葭歌说的,目光要吃人一样。
冯葭歌不明所以:“是那位兄弟说的。”
聂可别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以为他没脾气呢。”顾必朝冯葭歌挤挤眼,“真是难得。”
老人家看向冯葭歌:“哪个嫁女郎,我咋个不晓得?”顾必奇怪:“老板,老人家说不知道你要结婚。怎么回事?”
冯葭歌也奇怪:“我今天和深深结婚,我们两个人家商量好的,你不晓得?”
“深深是哪个?”扶着聂可的蓝头巾妇女插嘴问。
“你们村的秦深深!”冯葭歌边说边比划着,“头发又长又黑,很高很漂亮的,她爹叫秦收财,她娘叫柳菜花。”
老人家摇摇头,蓝头巾说:“不认识。”
“老板,是不是记错地了?”顾必问。
聂可看了看说:“他没记错。”
“你咋晓得?”老人家看着聂可问,“你来过这儿?”
“深深是我在镇上学校的同学,我去过她家。”聂可点点头。
“你认识深深?”冯葭歌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发小,“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我跟你说过,我喜欢学校里一个女同学,可惜她后来辍学了。”聂可语气不善地说。
竟然是这样。冯葭歌想起聂可的态度变化就是在他说完“我答应过深深”开始的,这下有了合理的解释。
顾必没想到两个人是情敌关系,自己稀里糊涂夹在中间。
“没有这个人。”老人家摇摇头。
卧房里,聂可埋头看书,没有理会叽叽喳喳的顾必。顾必一会儿埋汰村里的伙食,一会想八卦三个人的故事,后来干脆自娱自乐。
“哎,我说,那冯葭歌找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顾必看看窗外的夜色,磕着瓜子漫不经心地问。
“我哪能知道。”聂可闷闷地说。
“啧,这个秦深深不会是你们两个的梦中情人吧,就活在梦里哎嘿嘿。”顾必嬉笑。
聂可瞪他一眼,把书摊开覆在脸上,是要睡觉的样子。
“嘁,还不是没本事,才让她跟别人好了。”顾必吐掉瓜子壳,暗讽着。
再说冯葭歌提着煤油灯,按着记忆找秦深深家去了,山村里没有路灯,晚上黑魆魆还有夜雾,给人一种迷幻之感。
七拐八拐,冯葭歌到了地傻眼了:原本花花草草围绕的木屋变成一地黑炭,方圆几里寸草不生。
啪一声煤油灯掉到地上,冯葭歌无力地跪倒在废墟前,他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深深在哪里?”他冒出一个想法,她会不会在废墟里?
他狗爬一样,爬到废墟里,像狗一样刨起来,嘴里魔怔地念叨:“深深在哪里?”
刨遍每个角落,他坐在地上,突然大笑起来。找不到就还有希望,秦深深说不定还活着,她会亲口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远处飘来哀怨的戏腔,冯葭歌惊恐地一抖身跳起来,大山里怎么会有人唱戏呢?他害怕又好奇,定定神思考一下,他决定去看看。
卧房外来了一个头发枯黄的男人,他叫起来:“聂可!在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聂可翻身起来,书本掉到地上,他顾不得捡起来,踏上一脚跑去开门。
“我以为读书人会多宝贵这书呢――《明清小说集》?”顾必蹲下身瞅着那本书。
“黄然?你咋来了?”聂可看着来人,惊喜地问。
黄然挥挥手问:“我要下山买东西,你帮不帮忙?”
“帮……可是这山路……”聂可想起来时的苦不堪言,犹豫了。
黄然翻翻白眼:“不会累着你的。”
“那便好。但是天色已晚……”
黄然双手插进裤腰带:“我直说了吧,太久没见,想跟你聊聊。”
“可以进屋……”
“有外人。”
聂可一想也对,顾必那张嘴肯定惹事,于是点点头:“你定个地方。”
后山上,林影重重,怪叫四起,冯葭歌提着煤油灯四处张望,忽见林里走过一个人影,他吓的身子一抖:“什么人?”
“咿呀呀~可是迟归人呐……”戏腔空灵飘渺,林影里现出红色的身影。
冯葭歌问:“是深深吗?”
红衣像风似的飘到冯葭歌面前,冯葭歌借煤油灯一看,泪流满面:“深深,你怎么变成这样?”
秦深深泪眼婆娑,以袖掩面:“葭歌,这样的我你不害怕吗?”
冯葭歌摇摇头,他想拉住秦深深,手伸过去只拥抱了虚无:“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村里有个小孩久病不起,来的老巫婆说有人祸害孩子,却在我屋里头找到扎满针的小人……”
“然后呢?”冯葭歌追问。
秦深深没有回答,只是穿着红嫁衣哀怨地唱曲儿,看着凄凉的眼前景,不用问细节,冯葭歌已经知道一切。
“深深,再为我唱一曲儿,好吗?”冯葭歌流泪的眼睛里映出秦深深被毁害的脸,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秦深深的眼里满是深情,唱戏的把式已经开始,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郎君且听――”
“长那个人面却兽心啊~
妖言惑众定杀伐,
可怜了好女郎啊~
葬骨相思树下香魂销
……
君可知女儿情深深几许,
泪洒人间白头客~”
“好好好,唱的真好!”他的叫好声连绵不绝,泪水不停砸在手背,鼓掌的手不肯停下来,生怕她看不见一样。
泪水织成的眼帘朦胧一片,透过眼帘他看见幻化成烟的她,香消玉碎。他停下鼓掌的手,独自站在一片寂然里。
“黄然,还没到地吗?”
“已经到了。”
黄然背对着聂可停下。聂可以为他有话要说,背后传来很大的动静,他回头只看见村子的方向火光冲天。
“出事了!”顾不得黄然,聂可拔步跑向山村。
远远一看,火势之大,聂可只觉是凶多吉少,无人生还。他看见火圈外立着一个红衣人,他试探地叫着:“冯葭歌?”
冯葭歌面无表情地回头:“嘘,深深在睡觉,不要吵!”聂可注意到冯葭歌怀抱的红衣白骨,又惊又怕,“这是深深?”
被问的人木然地点点头,聂可指着火海质问他:“不会是你干的吧?!”
本无表情的脸上,非常夸张的笑容出现了,冯葭歌狰狞的好像恶鬼:“我帮她报仇了!我帮深深报仇了!”
“你疯了?”聂可感到害怕,他不认识这样的冯葭歌,他连连后退,“这是杀人,冯葭歌你是知识分子,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不想杀人,是他们!他们先杀了深深!”冯葭歌头上的青筋暴露出来,他全身上下都诉说着悲愤,“他们杀得,为何我杀不得?我不是恶鬼,是他们逼我为鬼啊!”
“深深是我的一切!”他突然喃喃自语,抱着他的深深从聂可身边走过。
“那我和顾必是该死的吗?”聂可问。
冯葭歌顿下步伐,摇摇头:“顾必的嘴迟早要出事的,早死晚死,不如死在我手里。”
“我呢?我也迟早会死,你想让我死在你手里?”聂可没成想发小变成这样,他自责,害怕,悲哀,五味杂陈,“冯葭歌,你应该有更好的未来,何苦因为……”
红衣恶鬼摇摇头,走向夜色,走进夜雾中,悠悠戏腔哀凉地回荡:“君知女儿情深深几许,愿做人间白头客……”
“那一夜,成了我余生的噩梦。”
“没了?”
“没了。”
老瓜转身要走,那人叫住他:“哎,生什么气,真的讲完了!”
“嬲你妈妈别,一个破故事骗老子一包烟!”老瓜回头说,“我不生气?”
“害,不是你要听嘛。对喽,你筒子楼看见那鬼东西嘛玩意?”
“一个女人,白腊腊一个挂在那人背上,你说是不是鬼玩意?吓老子一跳!”老瓜抽出一根烟叼着,“正常个人怎么会挂在那里。”
他看向讲故事的人说:“工头,你啥个名字?”
工头抽了一口烟:“聂可。”
》本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