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入冬。深秋之时,宣裕太后偶感风寒,身子不爽,姜琰常近身服侍,后更是搬入永泰宫,便在太后寝殿暖阁中居住,便于夜间服侍。宣裕太后心疼孙女,几次命姜琰回长乐宫,只白日前来即可,姜琰皆不从。宣裕太后夜间咳喘更甚,且带痰,姜琰恐奴才不尽心,稍有不慎,痰阻住气息,因此上必要亲自服侍。缠绵两月,宣裕太后才大安,精神也恢复如常,姜琰才放下心来。皇上见太后无恙,也自安心,自是大大褒奖姜琰。这日光合帝来永泰宫给太后请安,便特地传了姜琰在侧。
见礼之后,光合帝与太后对坐,姜琰在一旁服侍饮茶。
“母后今日精神奕奕,凤体大安,儿臣可放心了。”
“劳皇儿记挂了,哀家已无碍,此番多亏婧儿服侍周全,哀家一直谓婧儿心胸豁达若男儿,不想此次服侍哀家竟事事细心周到,真是难为她了。”说到此处,满眼慈爱的望向姜琰。
“太后夸赞,婧儿愧不敢当,太后向来疼爱婧儿,婧儿服侍太后,怎敢不尽心。况且婧儿愚钝,蒙太后不弃罢了。”
“婧儿勿要自谦,依朕说,是否聪明伶俐倒还在其次,你从小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却能精心服侍太后两月,朕听御医说,太后偶有浓涎,阻却气息,皆是你以口吸出,其孝心可嘉,堪比上古大贤。”
“皇上过奖,婧儿只是做了孙女应做之事,怎敢与上古贤人比肩。”
“皇上所言极是,婧儿是至孝之人。”
“母后,您说如何奖赏婧儿?”
“呵呵,这奖赏,需得皇上降下,最是荣耀。”
“太后,皇上,婧儿分内之事,不敢要奖赏。”
“朕倒想起一事,其实也算不得奖赏,不如借此时机,为婧儿指一门好婚事,如何?”光合帝笑语盈盈,看向宣裕太后,最后看向姜琰。
姜琰闻言大惊,暗自定神后忙道:“皇上,婧儿还小,不想出嫁,且太后也已允准,婧儿服侍太后,两年后出嫁。”
“哈哈,好好,那就再议,太后最知你心思,你的婚事,必是由太后做主,待得太后为你选定良婿,朕依太后懿旨为你赐婚便是。”
“婧儿谢过皇上。”姜琰轻舒一口气,暗自心安,未留意宣裕太后看着自己,若有所思。
正此时,瑞安来报,丞相姜叱求见皇上。宣裕太后听闻道:“皇上去吧,国事要紧,哀家已无碍了。”
“是,母后请歇息,儿臣先告退。”
光合帝告退,姜琰施礼后,复坐于太后身边。
“婧儿,你在祖母身边长大,祖母最知你心,你向祖母明言,心中是否有中意之人?”
“并无此事。”姜琰急忙否认,“祖母,刚刚婧儿只是怕皇上提起祥哥哥。”
“唉,婧儿,你与祥儿青梅竹马,祥儿对你一片痴情,你为何不愿呢?你若愿意,祖母便为你做主,将你们的婚事订下,以免夜长梦多。如若有一日哀家无力为你筹谋,恐你的婚事要费波折。”
“祖母,您这是何意?”
“婧儿,你冰雪聪明,难道看不出皇上不想你嫁与祥儿么?”
“这……祖母,婧儿未看出,只是祖母、姑母,还有淑妃娘娘似乎具有此意,婧儿怕舅父顺水推舟。”姜琰近一年来,一颗心只有北境,京城之事不甚在意,只着高谦派人盯着京城士族权贵,身边之人竟无暇顾及。
“若是哀家力主,皇上也许不会反对,但若问圣意,恐怕皇上并不属意你为三皇子妃。”
“如此甚好。”姜琰脱口而出,宣裕太后无奈瞟一眼孙女,姜琰怕宣裕太后又说到自己身上,忙问道:“那祖母可知,皇上属意哪家千金为祥哥哥的正妃。”
宣裕太后见姜琰将话端引开,也就不再追问,只继续道:“依祖母看,皇上属意王家的嫡女,王素的女儿王珩,为三皇子妃。”
“王珩?嗯,安静自持,首礼有度,文采不凡,尤擅丹青,不愧是百年大族之闺秀,与祥哥哥很般配。”
“嗯。外人看来的确如此,只不知底里。你与她相识,觉此女如何?”
“倒是无他,只是对人总有不近人情之客套,话多余者一句也无。不过孙女在旁人眼中也许亦是如此。”
“嗯,也罢,皇室选妃首重家世,莫问是谁,只要是王氏女即可。”
“祖母,皇上为何会属意王氏女为三皇子妃,难道是因为忌惮姜氏?”
“你这话只说对一半,自是为制衡姜氏。自郭氏被灭族,皇上失去了制衡姜氏最好的棋子,因此皇上拔擢栾彧,但也难立时奏效,还是要依靠同样手握兵权的王氏,且王氏在朝堂之上,也足以抗衡姜氏。祈儿已经没了,皇上心中清楚,唯有祯儿可堪大任,你姑母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后。若你亦嫁入皇室,恐姜氏外戚做大,国祚不稳。王氏与皇室成了姻亲,姜氏若想夺田氏江山,祥儿必不会坐视不理,那王氏必会出力勤王。”
“嗯,皇上果然深谋远虑。那祖母,婧儿没说出的另一半是什么。”
“另一半,皇上是用王氏制衡祯儿。”
“祯哥哥?”
“正是。皇上是怕祯儿容不下祥儿。祯儿这孩子,沉稳,隐忍,性子狠辣,与你姑母是一路的。只怕祈儿之事,已让皇上有所察觉,看清了你姑母。但祥儿无心国事,皇上除了祯儿别无他选,为了大盛下一位君王,皇上才容下了你的姑母。可是祥儿心思单纯,皇上担心百年后祥儿不得保全,因此上要为祥儿选一位门第高且举足轻重的正妃。”
“皇上竟厌弃了姑母,平日里皇上待姑母甚好。”
“后宫与前朝,千丝万缕相勾连,皇上对待后宫中人的态度,自然也要细细思量。如今的姜家,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无底深渊。”
“祖母,莫要费心筹谋了,有一日姑母为太后,自会护佑姜氏,您大可放心。姑母这二十年来也当真不易,若有一日大权在握,便会宽容了。”
“嗯,但愿如此,你姑母有朝一日心想事成,哀家真不知,是姜氏之福,还是姜氏之祸。”
“唉,祖母,说婚事竟引得祖母如此伤情,依婧儿看,莫再说了,顺其自然便好。”
“你这孩子,平时里聪明绝顶,怎地到得自己的终身大事,竟如此糊涂。你可知你从小与三皇子青梅竹马,大盛人尽皆知,人人皆谓你必与皇室议婚,权贵家族谁还敢去姜家提亲。皇上忌惮姜家,连亲王妃都不准,更不会准你为太子妃,姜家三朝三太后,皇上是断然不允的。一旦蹉跎岁月,恐会误了你的终身。”
“祖母,婚姻大事婧儿从未糊涂,正因此,婧儿才不想嫁入皇室,更不想做皇后、太后。祖母,您做过皇后,又做了万人之上的太后,可是您真的快意么?您做皇后,与先帝情深甚笃,可先帝亦是三宫六院无暇应酬;您辅佐先帝,虽得敬重,却也每日殚精竭虑。做了太后,皇上敬您尊您,外人看来自是风光无限,可婧儿知道,祖母有多少难言之苦。婧儿不想如此,婧儿只想得遇有缘人,与他白首不相离,纵然他只是一平凡男子,婧儿亦甘之如饴。婧儿也知道,身为姜氏一员,身负家族使命,凡事不可任性,但事已至此,既然皇上不想我入皇室,那便罢了,祖母,我姜氏女从来高傲,难不成人家不愿意,我们还要热脸贴过去不成?祖母也万不要因为婧儿的婚事与皇上力争,况且,祖母,不论是祯哥哥还是祥哥哥,他们皆不是我的有缘人。至于祖母教导婧儿的,婧儿永远都会记得,不管婧儿今后如何,都会尽全力看护姜家。”
姜琰一席话,宣裕太后震惊,沉默半晌方言到:“你这孩子,从小便是个有主意的,祖母一直望你像我,现在看来,你是‘青出于蓝’了。”
“祖母,婧儿放肆,惹您不悦了。”
“不,婧儿,你若听祖母安排,嫁与祥儿,祖母自是高兴,可你有自己的决断,祖母便更高兴,只是你可要思量清楚,不嫁祥儿,前途未卜。”
“祖母放心,婧儿早已思量周全。”
在宫中侍疾两月,宣裕太后准姜琰离宫回府,姜琰亦是心急宫外之事,因此领命即刻出宫。
回到丞相府,拜见了父母,姜琰回房便着碧茵为自己改换男装。
“可有吕护消息?”
“回郡主,半月前吕护便回京。”
“恩,在房中静候,老规矩,若有人问起,就说本郡主在歇息。”
“是,郡主。”
说话间姜琰已赶到西郊,大宅厢房中,吕护一直等候姜琰。
“吕先生久候了,可是从东方返京?”
“正是。郡主喜欢各地奇货,吕护安排顺子常送了来,但无甚新奇之物。如今西域之事,武宁王可自去,吕护便可四处游访,为郡主搜罗奇货。此次东行,在下自海上觅得一种灵药,名‘长生丹’,当真妙用,郡主请自收下,日后说不定会派上用场。”
“如此,谢谢先生。”姜琰依言将那黑色瓷瓶收入囊中,接着问道:“先生此去可还有何见闻,姜琰自小未离过京城,想来真是孤陋的很。”
“呵呵,郡主是世家贵女,吕护一行脚游商,自是路走得多些。郡主不弃,吕护便报与郡主。东方多山林,多河流,多树木,多野兽,因此居于此地的夷族,多以打猎为生。春夏之际狩猎,秋季采集果实,储存食物,以度严冬。不似北方草原之异族,抢掠成性,此地之百姓人心向善,各家安居乐业,偶有一家一人一时生活无着,亦有百家扶助,当真桃园一般。且他们居住的村落鲜有人到访,各家具竞相邀请至其家中,不乏有些中原鲜有之物,吕护此次亦带回一些珍惜兽皮。”
“兽皮?先生适才说此地百姓以打猎为生,他们所猎之物,可有大型野兽?”
“具是虎、熊等大型野兽。且为得兽皮,村中多有神箭手,专射兽眼。”
“如此说来,他们的弓箭很强,可以射熊?”
“正是。吕护在村中,便见过一张百斤大弓,是村中制弓高手与人赌胜所制,用的具是最上乘的柘木、牛角、牛筋、鱼胶,后虽赢下赌约,但这弓无人拉的开,以至于折在手里贩售不出。至今已有几十年了,这制弓人的后人仍旧每十日便上一次漆,如今这弓通体乌黑发亮,可称得上是一件宝贝了。”
“哦?听先生如此说,果是一件宝贝,先生可将它买下?”
“呃,禀郡主,吕护未曾买下。要拉开这百斤大弓,需得千斤之力,郡主若想要上等弓箭,吕护再去寻觅其他便是。”
“先生所言极是,但有一个人必拉的开,烦劳先生再辛苦一次,买下这弓,送至北境。”
吕护听后,略一思索,便答:“是,吕护遵命。”
“先生说这村中人擅制弓,未知可否定制一批弓箭?”
“吕护此去,带些他们村中稀缺货物,他们自然愿意了。”
“好,那烦请先生,为姜琰订二十张千斤大弓。”
“千斤大弓?郡主,这……”
“先生莫疑,千斤大弓一人拉不得,三五人总拉得,请先生再定做二十辆战车,将这大弓安置于战车之上,再定制两千支箭……”
“一并送予武宁王。”
姜琰含笑道:“有劳先生。”
从西郊回城,天色尚早,姜琰又转去自己的私宅。花园中,高谦做普通小厮打扮,已在等候。
“高谦,传信与我,可有要事?”
“正是。郡主,卫章派自己的庶弟秘密去了兴庆。”
“卫章的庶弟?在廷尉署做书吏的卫临?他去兴庆作甚,为何要秘密前往?”
“卫临和四个随从,皆乔装为行脚商人,许是卫章之位不便与北境私下互通有无,为掩人耳目方如此。属下派人沿途跟踪,偶听闻卫临与随从提及‘亲事’。”
“‘亲事’?依你看呢?”
“怕是卫临去兴庆,为卫家的小姐向武宁王提亲。”
姜琰听闻一时气闷,不由冷笑道:“哼,武宁王岂会看得上他卫家的女儿?”
“依属下看,未必。”高谦又恢复一惯戏谑语气道:“卫家无嫡女,庶长女卫薇是贵妾所出,卫章甚是疼爱,多年来悉心教养,也是京城中品貌出众的贵女。武宁王虽有王爵,但门第不高,况武宁王自封王后,在北境无甚建树,朝中已有非议。卫家虽比不得姜氏、王氏,但若是娶了卫氏女,也算是攀上了大盛士族。而卫家庶女,想要嫁入京城中一等一的权贵家族为正妻,也自不易,若得为武宁王正妃,以一庶女便可攀上北境之主,他日武宁王建功,卫氏自然荣耀,纵不得建功,武宁王正妃的名头,也不算辱没了卫家。是以不论是栾彧,抑或是卫家,这桩婚事都是不错的买卖。”
“罢了,此事不必理会,若是武宁王心甘,也无不可,卫薇也算是世家淑女。”姜琰深以为高谦说得有理,却不愿承认,是以色厉道。
“郡主……”高谦还想说什么,已被姜琰打断。
“罢了,高谦,我有事相托,吕护有东西要运去北境,不知高侠士可愿襄助?”
“郡主有命,高谦哪敢不从,只是……郡主还要如此记挂北境么?”
“你这是何意?北境之事乃是国事,非栾彧卫薇一己私事可撼,本郡主岂能不晓大义,因私废公?”
高谦有些无奈,只得道:“如此,请郡主放心,必护送至武宁王手中。”
姜琰听闻,也不答话,便疾步离开,高谦立在原地,定定看着姜琰背影出神。
回到书房,姜琰关了房门,坐于案前,思想这高谦有些本事,似乎何事都瞒不过他,前有郭齐谋反,今有卫临秘密出京,姜琰派出的其他探子,具是回并无异常,只有高谦总能留意到细节。不过高谦为人神秘,对自己似乎颇为了解,但自己至今不知他为何会来此,且似乎不论姜琰如何,他一直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且如今看来,他不仅听命于自己,亦在监视自己。思及此,姜琰有几分头痛。再想起高谦所言,姜琰更是烦心,闷闷坐了半晌儿,甚觉无味。
忽听敲门声响起,有小厮立于门外禀道:“郡主,您吩咐备下的午膳具已备齐,是摆在花厅,还是摆在膳堂,请您的示下。”
姜琰此刻方觉腹中饥饿,不知是谁传了膳,也不细究,随口便道:“摆在花厅。”
小厮依言退下,姜琰出了书房,闲庭信步向花厅走来,午膳安置妥当,小厮们掩门而去,姜琰独坐案前,看着满桌菜肴:炙羊腿、桂花酿鸭脯、蒸鹿心、鱼唇羹、水蒸玉、母抱子,还有粟米羹及几样小菜并一壶梅花酒,姜琰越看越是疑惑,传门外小厮进来问道:“适才是何人传膳?”
那小厮立在门口回禀:“是一个面生的小子,长得白白净净,很是瘦弱。”
姜琰略一思索,“是新来的园丁,你去花园传他来此。”
“是。”小厮离去,不一时高谦便进了花厅,大刺刺坐在姜琰对面。
“郡主叫我来,有何吩咐?”
“谢你有心了,投我所好便罢,最难得是这冬日里,竟有新鲜莲叶竹叶。”
“我知郡主犹喜这母抱子,只是夏有莲竹叶,秋冬方有藕笋,至转年夏日才能母子齐聚。为此高谦特地夏日里采下新鲜嫩莲叶与嫩竹叶,带到府里冰室中,淋上温水,不一时结上薄冰,便可保鲜。如此,母子便可早日相聚。”
“高侠士真是深藏不露,这冰室保鲜之法,似乎北地极寒部族方知。”
“郡主博识,此法正是属下游历西域诸国之时得知。”
“哦?侠士曾游历西域,可知西域有个大月部族?”
高谦闻言一顿,“西域大月部,几十年前已被西昌灭国。”
“侠士可知如今这大月部族人何在?”
“这……在下不知,恐已被西昌尽数屠灭。”
“传言大月部族擅冶铁,正是这冶铁秘方引来西昌垂涎。侠士早前送我的铁笛,甚是小巧精妙,必是冶铁高人之手笔。”姜琰说完,凝视高谦。
高谦亦抬起一双狭长凤眼,玩味的看着姜琰道:“郡主多虑了,那铁笛只是西域街市寻常之物。”
姜琰微微颔首,笑而不语,取来酒樽斟满,一杯放在高谦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接着便举杯一饮而尽,继而言道:“不论如何,谢过了。”
高谦微笑,举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