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县的这个角落出奇得安静,只听得见远处鹧鸪有些悲惨的叫喊,零星的灯火挂在前方,偶尔有一点点踏在青石板上的脚步声传来。沈荡不记得上一次有过出手的机会是什么时候了,他钳制住这个妄图袭击他的人,手不敢有丝毫松懈。
“我再问你一遍,是你们二当家的差你来的不是?”
“好,有骨气,我叫你这辈子都使不了龙爪手!”
沈荡右手一转,化拳为掌,直直地朝他左肩劈去,掌风在那流氓耳边呼呼作响,但他也只是闭上眼,任由这一记大力金刚掌打在自己身上。
等他再睁开眼时,沈荡却垂着右手,他的肩膀毫发无损。
“是条汉子,看来我是没办法让你开口了,不是?”
“那就跟我回听秀坊罢,我再会会何雨硕,走!”
沈荡扎住膝盖,朝着他腰眼处劈了一掌。这一掌虽倒是轻得许多,一股纯阳至刚的掌力还是将他打得口吐鲜血,沈荡没想到,他的腿脚功夫堪称一流高手,但内力修为却如此脆弱,自己只使出三成掌力就已令他受了重伤,心里不由得庆幸方才那一掌劈在了空气中。
“呸,要不是有人暗中助你,你早死在我的飞镖之下了,呸,我当锦衣卫都是光明正大动手的,没想到也有躲在角落里不敢现身的!”
这话着实让沈荡吃了一惊,飞镖?莫非就是自己刚才听见的叮咚两声?
是徐捕快?
不大可能,他此刻恐怕早沉醉于温柔乡里难以自拔。
“你说有人帮我?”沈荡压着嗓子凑在他耳边说。
“怎么,还跟我装傻充愣?能用一枚石子打下我三枚毒镖的,我还没见过呢!”他却依然扯着嗓子,高声回答着。
沈荡扣在他喉管处的手松开了,如果有这样的高人在附近保护自己,再钳制他已是多余,沈荡的眼睛慢慢向四周看去,自从进了听秀坊内堂开始,他就已经发觉,这一场看似残忍的碎尸案,背后必定隐藏着许多可怕的阴谋,锦衣卫与此地,与饶丰二县会有什么关联?何雨硕若是真没有说谎,在本地手眼通天的地头蛇也只能照着锦衣卫的吩咐来?
他沈荡偏不信这个邪。
“回去告诉何雨硕,要取我的性命,不必呼唤宵小,她的剑足够快了。”
沈荡以为自己的话足够镇住他了,正想转身离开,没曾想他突然哈哈大笑出来,嘴唇处流着鲜血,样子在月光下颇为恐怖。
“就凭你的刀法?也敢说我们二当家的剑?你可知她的剑法承袭何处?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听好了,我现在还不知道你是捕快还是锦衣卫,反正,今夜来找你,不是我们二当家的意思。”
“那是为何?”沈荡心想我今日也没有对你不敬,你霸凌那瘸子,我也只是袖手旁观,为何如此着急要取我性命?
“为何?你忘了吗,我是不是警告过你,房间里的东西,你不许拿取?本只想追上你问你要来,可看我们二当家的对你如此款待,我偏偏要探探你的深浅。”
“只是如此而已吗?”
那人一凛,脸颊好像突然抽动了一下。
“就只是如此。”
“不是想为你的爱人报割耳之仇?”
“爱人?你怎么知道是爱人?”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先前的跋扈和威风消失了,变得有些悲伤,甚至是有些可怜。
“我猜测的,我谅何雨硕也没这么大胆子,我前脚走出听秀坊,后脚派来杀手,还是个只会背后偷袭的宵小。”
“我败就是败了,你怎么说我,我不反驳,可惜啊,可惜我是现在的我啊,你动手吧,想废我龙爪手,我要是叫喊一声,从此我再也不进听秀坊。”
沈荡知道,龙抓手看似以三指发力,爆发极强,但练龙抓手之前,须先加强手臂,尤其是肩膀筋肉的训练,以双肩筋肉为根本,手指只是一种兵器而已,而要练好龙抓手,所付出的功力可要比寻常拳脚功夫多出一倍。让沈荡感到有些奇怪的是,他所熟知的一位树字辈师叔,四十岁前拳脚功夫在达摩院可位列前三,沈荡记得,每当有人上山来比试拳脚,总是这位师叔出面应付,四十岁后,这师叔除龙抓手外其余拳脚一概不练,有这几十年的功夫作底子,他使出的爪功刚烈无比,曾与另外一位从幼时便练习金刚指头的师叔比试,大力金刚指对龙抓手,八十个多回合竟看不出胜负,沈荡面前的这位流氓模样的人,野路子出身的龙抓手,看似功力不低,招招都是冲着致命部位打去,落点精准,刚劲有余,但为何他的拳脚功夫如此一般,内力修为也平平无奇,莫非是遭遇了什么变故?
“罢了,我看你或许也曾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为何偏要在听秀坊做打手?”沈荡双拳回握:“你回去吧,好好修炼内功,这样的内力,将来遇上强敌是要吃大亏的。”
那人冷笑一声:“哼,妇人之仁,此时不动手,他日我必害你。”
说罢,他退后三步,施展轻功,燕子一般地离去了。沈荡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还是不敢放松。
对啊,他想,还有个暗中助我的高手,他为何要帮我?有这般暗器功夫,一颗石子击落三枚飞镖,若是再来一颗石子,我的性命...想到此处,沈荡不由得寒毛直立,每向前走一步都有些战战兢兢,但很快,他转念又一想,若要杀我,为何要帮我?旋即步子又轻松许多,很快就走到了下榻的客栈。
客栈门口,站着一名正打哈切的老年捕快,那老年捕快远远地见到沈荡,就快步跑过来,堆着笑开始讲话:“沈大人,今日办案进度如何?那听秀坊的海明可有麻烦大人?”
是了,那流氓定是听秀坊的头号打手,叫做海明。
“海明?就是那地皮流氓模样的人罢?我和他交过手了,他已败在我手下,”说到这里,沈荡的心里有些轻飘飘地,忽然觉得曾经为习武而吃的那些苦都消散了,“我见了何雨硕,她和我说了些,咳咳,我今夜就回饶县,请备马。”
“今夜?大人不觉得繁忙吗?为何不休息到明日,我家县令明日赶回,还说要和沈大人见上一面。”
“不必了,案情火急,我还是早些回去复命的好。”
“是,大人心系百姓,甚好,只是与大人同行的徐捕快怕是骑不得马了,他早已喝得烂醉,此刻正在房内大睡。”
这捕快越说,脸色越是好看,越是弯腰在沈荡面前,两手抱拳,一副等沈荡责怪的样子。
“嗯,那好吧,明日回,麻烦了,我上去了,你也就此回去复命吧。”
“是,大人请上楼休息,小的只在楼下,为大人守卫。”
有什么需要守卫的?沈荡想问,但他却转了身,右手把着刀柄,作出严肃的模样望着沈荡走来时的大路。
看来今夜可不能安睡,沈荡心想。
一回到房间,沈荡就检查了门窗,随即从怀里掏出那一面人头大的铜镜,他再次细细端详,手指慢慢摩挲,生怕错过什么机关,半个时辰就这样过去了,但铜镜还是如同铁板一块毫无反应,沈荡有些灰心,抛下铜镜,盘腿在床上打坐,慢慢念诵起经文。
一阵风吹刮在窗户上,打断了他本就不宁静的心神,海明追出来,只为那面铜镜,却又简单地放弃,看来他也不知道这铜镜有何玄机,只是奉命行事。此刻的海明,或许正向何雨硕复命,自己没能追回铜镜,真正着急的应该是何雨硕,锦衣卫当年是给她下的指令,但她到现在也没再派出人手,又或许,只是自己多想了?这铜镜本就沾染灰尘不多,却被自己当个宝贝似的捡了回来?
外头的风越来越大了,沈荡想到楼下站岗的老捕快,心里有些好笑,但这风声提醒他了,为何徐捕快的呼噜声不见了?中午时分明明是惊雷般震天响,如今却是坟地一般的安静,沈荡跳起身,俯身靠在墙上侧耳倾听。
只有阵阵风声。
沈荡没有再迟疑,提上朴刀便出了门去,他走到徐捕快房间,轻轻敲门,说:“徐捕快?可醒着?”
房间里并无回应,沈荡往里头瞧了两眼,当下就推门进去,果然空无一人,被褥是有睡过人的迹象,枕头上也确有淡淡的酒味,沈荡点上蜡烛,接着查看,地面的脚印星星点点,没有搏斗过的迹象,朴刀也不在房间里,看上去,是徐捕快自行离去了。沈荡掩门,下楼,喊来店小二,小二正在后厨吃宵夜,听见叫喊,连忙出来,嘴上还挂着一串油腻腻的面条。
那小二一看是来者是个提刀的捕快,顿时神色紧张,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句:“小的在,不知大人有何吩咐?是夜风吵着大人罢?可要换间房?”
沈荡没与他多废话:“我问你,我隔壁房间的那个捕快呢?”
“额,这,大人隔壁房间有个捕快吗?”
“别同我打诨,来时他是喝多了酒的,个头比我高出许多,还是你为他开的房门,快说,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晚上回来过没有?”
“哎呀,是那位捕快呀,大人莫怪,小的一天事务太多,难免有些忘记,容小人想想,他,好像是回来了的,但是在大人出去后不久就离开了。”
“是一个人吗?”
“是一个人。”
“他神色如何?可曾留下什么言语交代与你?”
“神色吗,就是普通的神色,没什么异同,”那店小二故作沉思地,接着说:“啊对,他的确是吩咐过,是小的忘了,那位捕快说,他去去便回,请他隔壁房间的大人勿要找他,他今夜子时回来。”
“好,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这店有几个门?”
“就一个呀,大人,有事?”
沈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对他的谎言满是不屑,徐捕快中午只顾喝酒,并没有吃什么吃食,醒来时必定饥肠辘辘,还劳心和店小二交代话语,再者说,按照徐捕快的酒量,也不至于一觉睡到晚上,要知道,沈荡可是在听秀坊内堂与何雨硕喝了几杯好酒,路上又遭海明纠缠了片刻,如果真是徐捕快前脚离开,他后脚回来,那老捕快...?
沈荡望向门口,的确还立着一个男人的身影,佝偻着背,正在打瞌睡的样子。
“没事了,我回去休息了,如果有人找,替我挡住。”
“小的明白,大人请。”
那店小二做出一副要送他回房间的样子,沈荡心中有些烦满,大步走在前面,店小二急急忙忙跟在后头,沈荡一个急刹车,转手一掌劈在他头上,那猥琐的男人顿时就晕了过去,沈荡把他扛进房间,换上他油腻斑斑的外衣,再找到麻绳给他捆好,把他装进自己的被褥里,刀搁在桌上,学着他的姿势下了楼去。
门口,那老捕快正打着哈欠,上眼皮与下眼皮合在了一起,沈荡看他站在店门左侧,于是自己从柜台里找了个腌菜罐头,扛在左边肩膀上挡住自己的脸,弯着腰,轻手轻脚地从店门溜出去,店门口是一条笔直的大路,沈荡就那样走着。终于到了拐角,他才把腌菜罐子往地下一丢,重新挺起腰板。
人是出来了,可要往何处去呢?
思索片刻,沈荡还是觉得先去丰县县衙看看好一些。
县衙离这里很近,沈荡自知自己轻功一般,不敢上房,若是碰见巡街的捕快,也只能是低头应付,但他运气不错,这半柱香的路程,街面上也只有几个零散的醉汉走过。县衙的门早关上了,沈荡从侧门绕进去,凭着白天的记忆在黑夜里摸索,忽然响起一阵说话声,沈荡慢慢摸近,那是县令的房间,看来丰县县令明天回来也是假话,沈荡心里对丰县的厌恶又加深了许多。
“金老板,你看,这事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你可知道那是诛九族的死罪?”
“小人知道。”
“那你可知道,如果案子闹上京城,你我都要进诏狱?进了那地方,你可就没命再出来当你的县令了。”
“小人知道。”
“嗯,知道就好,明日回饶县的路上动手吧,上个月的劫山西商人的强盗不是还没捉到?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