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人正是刚从庙里还愿回来的贾宝玉。
他踩着鹿皮靴踏雪而来，项间的金螭璎珞圈映着雪光晃人眼目。
“我道是谁在仪门前聒噪，原是琮三哥和舅舅。”
贾宝玉目光扫过贾琮冻得发青的脸，解下身上缕金百蝶穿花大红袄抛过去。
“你本来就瘦弱，大正月里还穿得这样单薄，仔细风扑了。”
“多谢宝玉。”贾琮露出憨厚的笑容，接住大红袄，余光瞥见钟成有些微微恐惧之意。
钟成立刻对着宝玉腰间的通灵玉打躬作揖，“宝二爷安好，这孽障......”
“什么孽障，琮三哥好得很。”贾宝玉打断钟成，伸手拂去贾琮肩头落雪，问道：“方才听你说什么辽东老参？”
贾琮笑道：“听闻舅舅近日采购了些上好辽东老参，有一株乃千年不遇，长得像条肚子鼓囊囊的大长虫。”
一旁的钟成心里有些恼，贾琮这形容怕是在暗骂自己。
长虫？
宝玉最讨厌这种东西，不由皱了皱眉。
他再看向钟成，“上回冯紫英送来的那匣子补品，我嫌药气冲鼻，倒不如赠给琮三哥补身子。”
钟成浑身肥肉一颤，宝二爷怎么突然对贾琮这么好？
又是赠衣，又是抖雪，现在还送补品。
以前何曾正眼瞧过？
要知道，那匣子补品，也就给宝玉了一份，其余小主子都没有。
他哪里知道真实原因，皆因一部小说。
钟成慌忙堆起笑脸，“何劳宝二爷费心，耗费珍贵之物？小的这就给外甥一些银子买点其他东西补补。”
“舅舅说的是。”贾琮道：“我气虚，大补的话容易生病。”
他倒是想尝尝那上等补品，但眼下还不能。
传出去了，免不得引人妒忌。
“舅舅。”他看着钟成，指尖在账簿封皮轻轻一叩，轻笑道：“今儿翻书，见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倒想起件趣事。”
“说是城南土地庙的乞丐张孩儿，前日突然穿了件簇新的杭绸袄子。”
贾宝玉眼睛猛地一亮，“此话怎讲？”
他觉得这是件稀奇事，说不得能分享给几位妹妹们听听。
“有人见张孩儿深夜往庆和堂送过货。”
贾琮盯着钟成微微发抖的膝盖，语气愈发温和道：“要我说，这世上的事，原该像宝二爷的通灵玉般澄明。舅舅说是不是？”
雪粒子扑簌簌打在青石板上，钟成有种想要撒腿就跑的冲动。
他强撑着笑意，却掩饰不住眼中的慌乱。
贾琮的话如同一把刀，直刺他的心口。
钟成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唯唯诺诺、任人欺凌的外甥，今日竟像变了个人，借着账薄突然发难。
最关键的是当着贾宝玉的面！
让他没法辩驳。
万一贾宝玉传出去了，自己还有活路可言？
难怪他今天叫自己来找他，难道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中？
自己那个向来懦弱的外甥何时如此心机？
“好外甥，你......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闲话？”
钟成干笑两声，“城南的乞丐穿什么衣裳，与我何干？你可别被人蒙骗了。”
贾琮目光清澈如水，却带着一丝冷意，“舅舅说得是，外甥年幼，难免听风就是雨。不过——”
他轻轻翻开账簿，指着墨迹，平静道：“这账簿上的字迹，倒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舅舅若觉得外甥看错了，不妨请府里的哪位账房先生来瞧瞧？”
闻言，钟成脸上瞬间冷汗滴落。
这账簿若是被捅出去，自己的勾当必定败露。
到那时，王熙凤都保不住自己。
一旁不谙世事的贾宝玉听得云里雾里，但见钟成神色慌张，贾琮语气冷峻，心中隐隐觉得事情不简单。
他拍了拍贾琮的肩膀，笑道：“琮三哥，这账簿上到底记了什么？怎么把舅舅吓成这样？”
钟成后颈的冷汗已经浸透了中衣领子。
他死死盯着贾琮手中账簿，面色阴晴不定。
雪粒子落进衣领里，激得他浑身一哆嗦。
“没什么，舅舅不小心把账薄落我这，我恰好看到几个字写错了，提醒他小心被凤嫂嫂责备。”
贾琮合上帐薄。
他不打算现在和钟成撕破脸，免得此獠狗急跳墙。
万一钟成这勾当背后有王熙凤的授意和撑腰，自己贸然当着贾宝玉的面揭穿，那自己在贾府就不用待了。
凤姐暗中整人的手段比孙悟空八十一变还多。
借着宝玉的势，先敲打敲打钟成，让其吐出一些银子来才是要紧。
宝玉这会过来找贾琮，其实也是贾琮昨天和他约好的。
“是是是。”钟成如蒙大赦，连连应声，“是我太粗心了。”
“让宝二爷见笑了。”
“那你可得当心。”宝玉点了点头。
凤嫂嫂对度支之事向来看得很紧，铁面无私。
“城南土地庙的破落户，倒比宁荣街的爷们儿穿得鲜亮。”
他又突然拍手笑道：“这故事妙极！明日就以‘乞丐着绸’为题，叫姐姐妹妹们作诗，琮三哥也来，如何？”
贾琮刚要接话，忽听得墙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丫鬟气喘吁吁跑来。
“宝二爷，可让奴婢好找！”那丫鬟屈膝行礼，“林姑老爷送林姑娘来府上了，老祖宗唤您快去看看。”
“林姑娘？”宝玉一愣，“哪个林姑娘？”
“先姑太太和姑老爷生的姑娘，您不记得了？”
“原来是姑妈家的妹妹，是该见见。”
丫鬟话音未落，宝玉已转身朝仪门外奔去。
跑出几步又顿住，回头冲贾琮笑道：“琮三哥同去？林妹妹初来，人多才热闹！”
“好。”
贾琮跟上宝玉，余光瞥见钟成正在擦汗，心知今日暂且拿捏住了这老王八蛋。
待转过影壁时，他故意放慢脚步，轻声道：“舅舅，方才说城南乞丐的事，宝玉倒觉得有趣得很。改日咱再叙？”
钟成擦汗的右手猛然一僵，左手在袖中握拳，攥得死紧，面上却挤出谄笑，“自然、自然......”
还是宝玉的面子好使啊，只是不能久用。
贾琮忍不住感叹，同时没忘记把大红袄披在了宝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