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回宫

听着刘乐这一声声有气无力的呢喃,看着刘乐在不知不觉间昏睡过去,刘恭黯然垂泪间,只一脸的哀怆。

待刘乐睡下,刘恭便含泪站起身,轻轻为姑母掖好被子,又立在榻前,看着病榻上的姑母发起了呆。

过了许久,总算是将情绪平复下稍许,刘恭才抬手抹去脸上泪水,轻手轻脚的退出了卧房。

便见房门外,原本还蹲在一旁啜泣的宣平侯世子张偃,在余光瞥见刘恭的刹那,便赶忙站直了身。

在脸上胡乱一抹,旋即强装出一副坚强的模样,对刘恭微一拱手。

“太子殿下。”

听出张偃仍有些哽咽的语调中,那明显有些刻意的谦恭,刘恭只略带惆怅的走上前。

自然拉过张偃的手臂,并对张偃做了个‘嘘’的手势,便拉着张偃,朝着稍远处走去。

走到屋门外约莫十步的位置,刘恭才驻足止步,旋即面带怅然的看向张偃。

“既非朝议之上,又没有公侯、大臣在旁。”

“只我二人,舅父却仍以‘太子’相称,莫不是在折煞于甥?”

闻言,张偃仍挂着泪痕的面容之上,当即涌现出一抹本能的笑意。

但也就在刹那间,那抹温和笑意,便再度为更加刻意的谦卑所取代。

只见张偃后退一步,郑重其事的拱起手,当即便是一躬身:“礼不可废。”

“母亲曾说过:皇后并非母亲的庶女,而是弟妇。”

“殿下与母后也并非祖孙,而是姑侄。”

“——殿下唤母亲一声:姑母,臣便该是殿下的表兄。”

“算不得长辈,更当不得殿下以‘舅父’相称。”

如是一番话,惹得刘恭又是一阵莫名的叹息,却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朝皇后张嫣,与当今天子刘盈之间的‘夫妻+舅甥’关系,要说谁最头疼、别扭,无疑便是作为此二人共子的刘恭。

——以皇帝老爹为准,鲁元主刘乐是老爹的姐姐,自便是刘恭的姑母。

当朝吕太后,是皇帝老爹的母亲,自然就是刘恭的祖母。

而皇后张嫣,却是姑母的庶女,也就是刘恭的表姐……

——若是以母亲张嫣为准,鲁元主刘乐便是母亲的母亲,又成了刘恭的外祖母。

当朝吕太后,则是外祖母的母亲,也就是刘恭的外曾祖母。

而天子刘盈,又是外祖母的弟弟——竟是成了刘恭的舅祖父……

主打的就是一个‘乱’字。

在过去,刘恭与这几位长辈的关系,是按照民间‘从父不从母’的风俗,以皇帝老爹为准的。

老爹的姐姐刘乐,是姑母。

老爹的母亲吕雉,是祖母。

唯独皇后张嫣这里,被打上了一个小小的补丁,成了刘恭的母亲,而非表姐。

而宣平侯世子张偃,作为鲁元主刘乐的儿子,以及皇后张嫣的异母弟,无论是与刘恭舅、甥相称,还是以表兄、弟相处,自都是可以的。

便如刘恭方才所言:又不是朝议之类的正式场合,也没有外人在身旁。

张偃完全可以在私下里,坦然受刘恭一声‘舅父’的称呼。

然而,张偃却仍旧是这幅过分谦恭,甚至都有些卑微的作态——哪怕是在私底下,也根本不敢在刘恭面前,摆半点‘长辈’的谱。

明白张偃如此作态,是源于整个宣平侯府,都因刘乐突然抱病而慌了神,刘恭只又一声轻叹。

便也值得转移话题道:“可曾请太医令来看过?”

“当真如此病重?”

闻言,张偃仍是一副稍躬着身,竖耳聆听的模样,当即答道:“说母亲是积郁成疾,得了心病。”

“心病需以心药治,若能找到症结,必然药到病除。”

“可母亲不愿多说,更不许多问……”

听闻此言,刘恭当即心下了然,不由又是一叹。

良久,方轻声道:“姑母抱病卧榻,孤这做侄儿的,没有不常来探望的道理。”

“只是母后居于椒房,不便走动,纵是挂念姑母,怕也无法亲自来探望。”

“若抽得出闲暇,还请舅父不时入宫,于母后稍行抚慰。”

“——舅父不认孤这个外甥,孤知之为何。”

“但孤,却不会不认自己的舅父。”

满是诚恳的一番话,终是让年仅十岁的侯世子张偃眼中,再度闪过些许动容。

只最终,张偃仍还是微一躬身,对刘恭拱起手:“谢殿下。”

一声‘殿下’,自是让刘恭明白了张偃,终究还是不敢以长辈自居。

刘恭也并未多言,只叹息着摇摇头,抬手在张偃手臂侧轻拍了拍,而后便朝着侯府大门外走去。

一路上,张偃都是亦步亦趋,陪同左右。

送刘恭出了侯府,也不忘毕恭毕敬的道别恭送,搞得刘恭心中,又一阵不是滋味。

坐上那辆‘祖传’的破旧马车,自车窗朝张偃默然摆摆手,随着马车缓缓驶动,刘恭终又是一声悠长的哀叹。

——皇帝老爹,时日无多。

一俟宫车晏驾,刘恭少弱而立,紧随其后的,便是鲁元主刘乐……

“都说马皇后、懿文太子相继离世,明太祖朱元璋便失了剑鞘。”

“明年,父皇、姑母相继撒手人寰,只怕皇祖母……”

坐在车厢内,目光涣散的望向车窗外,黄昏时分的尚冠里内街,刘恭心中,只一阵说不尽的怅然。

待马车驶至尚冠里入口处,原本涣散的目光,却不由聚焦到了一辆极具标识度的阔轮马车。

“曲逆侯陈平,绛侯周勃,辟阳侯审食其……”

“竟是从上午朝议结束,便被皇祖母一直留到这黄昏时分……”

如是想着,刘恭只深深看向那辆马车内,隐隐似是在谈笑风生的陈、周、审三人。

今日朝议过后,身为左相的陈平,却成了相府——乃至整个外朝的唯一掌舵人。

而绛侯周勃,也将在可以预见的个把月内复任太尉,掌天下兵马大权。

再加上彭城之战后,吕太后受囚项营时,侍奉于吕太后左右的近臣:辟阳侯审食其……

“回宫。”

漠然一语,刘恭终是将目光从车窗外——从陈平、周勃、审食其三人共乘的马车上收回,顺手将车帘也拉上。

片刻后,又冷不丁再道:“于作室门外停车便是。”

“——往后,皆然。”

“不可再使孤乘车而入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