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元代东迁色目作家研究
- 胡蓉
- 3163字
- 2025-04-22 16:48:14
序
胡蓉的著作《元代东迁色目作家研究》经过多年打磨,终于要面世了。这是一部建立在对中原文献与西北特有文献深入考察的基础之上,站在元代文化与文学对中华文化作出巨大贡献这一学术高度,对所涉及的问题进行精深考察,审慎思考,得出了诸多有价值的结论,富有新意,因而具有较高学术价值的著作。新著出版,是对元代文学研究的重要贡献,它会深化或更新人们对相关问题的认识。
胡蓉原在河北的邢台学院工作,已经是副教授,关注历代文学批评理论和冀中南地区的区域文化研究,完全可以过轻松、安逸的生活。但她热爱学术,有志于元代文学的研究,我便推荐她到西北民族大学高人雄教授那里攻读博士学位。到西北读博,对胡蓉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缘,使她能在元代文学研究中独自开辟出一片新天地,因为在那里,可以对元代文人队伍中的“西北子弟”即色目作家有更真切的了解。
学术研究,从来就有高下精粗之别,但不是说地位高的学者就做得高精,而是说,研究者既要有高远之见,又能下精深工夫,考察文献,思考问题,如此才能做出高而精的成果。学术界的走向有时候难以捉摸,原本不太受关注的民族文学研究,一段时间热闹起来。人们找到历史上的一些非汉族作家,不管其家族已经在中原生活多少代,他身上还有没有本民族的因子,只管拿他的作品,做一番解读,说是体现了少数民族特色,其实这些“特色”,同样体现在中原作家身上。不管文章有多少客观成分,只要“创新”了,文章能发表就行。这样的文章,越看越奇怪,很多所谓的民族特色,根本就是无中生有,起古人于地下,他本人都不会同意,为什么要强为之说呢?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研究古代的各民族文学,本应该考察多民族及其文化如何众派汇流,形成整体的中华文化和中华民族精神,但有的研究却致力于发现那些根本就不存在的所谓“民族特色”“民族意识”,不是考察各民族如何融入中华民族,为整体的中华文化作出了什么贡献,而是着意从古代文学中寻找所谓的民族独特性甚至独立性,如果这些是真实的存在,研究也是需要和必要的,但往往却是强无作有。这样的所谓成果,既没有高远的学术眼光,也没有依据可靠文献下深细的考察工夫,主观先验地认定某人是“少数民族”,推论出他的某种“民族特色”。如此成果,不管作者是什么人,不管做得多么漂亮,听起来多么惊人,都难称“高”“精”。与这种以主观假设为前提的成果相比,胡蓉的研究视角独特,材料扎实,结论客观,值得赞赏。
前些天,我在接受《中华读书报》采访时说:“元代是中华民族精神共同体形成时期,而文学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这是元代文学的独特价值,也是我们今天研究元代文学独特的意义。中华民族精神共同体之形成,绝不是中原文人可以独立完成的,西域各族士人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从这种意义上说,研究元代文学,不关注西北,不高度重视色目文士的贡献,一些重要的问题,就说不清楚。而要对色目诗人作家有充分的了解,对上述问题作出清晰的说明,不身在西北,不以色目文化的视角审视,就不能从他们的家族背景和文化根源上进行解析。所以说,胡蓉到西北读博,对她的学术研究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缘。她到西北,研究元代东迁色目家族及其代表性文人的创作与文化文学贡献,这是一个聪明的选择。胡蓉能虚心学习西北地区的历史、文化、民风,又深入学习敦煌学,利用敦煌遗书中多种文字的文献,以及西北地区的碑铭、墓志,还有研究对象的家谱等,这些在中原难得见到的重要文献,对元代东迁的色目家族及其族源、原本的文化与文学状况、接受汉文化的途径与进程,分别作了个性化的考察。所考察的,主要有大都不忽木家族、大都贯氏家族、大都廉氏家族、光州马祖常家族、濮阳崇喜家族、福建王翰家族、江苏偰氏家族等。这些家族,进入中原的第一代都以军功起家,经过三四代,转而以文事著称,这一点是共同的,即元人戴良所谓“遂皆舍弓马而事诗书”。而各个家族原本的文化状况,影响着他们接受汉文化的进程。胡蓉既占有了材料,又下了工夫,对这些问题,都作出了具体可信的描述。这些家族的第一代,以武功与政事著称,如不忽木家族的海蓝伯、廉氏家族的布鲁海牙、贯氏家族的阿里海牙、马祖常家族的月乃合、崇喜家族的唐兀台、王翰的曾祖武德将军。第二代是由武功转向文事的过渡,大部分家族的第二代已经有了较高的汉文化修养,但多未在文坛崭露头角,除不忽木的散曲创作有较高成就外,其他如贯只哥、廉希宪、合剌普华、马世昌、闾马,在文学上都还无可称道。而第三代则完成了由武功向文事的转变,这一代人从小生活在汉地,与汉人杂居,拜汉族的饱学之士为师,与汉族文人学士交往,受到汉文化的濡染,开始崛起于文坛,如贯云石、巙巙、廉惇、马润、崇喜之父达海、偰文质等。第四代则承袭了家族尚文的传统,但却赶上元明易代,成了元遗民,如王翰等。在著名的色目作家中,不忽木、贯云石、廉惇是其家族进入中原的第三代,马祖常、唐兀崇喜、王翰、偰玉立、巙巙和回回则是第四代。
清人赵翼评元好问诗的特色,究其形成的原因,曾有“此固地为之也,时为之也”(《瓯北诗话》)之论。影响一个作家风格的外部因素,大致不过时与地两端。色目家族迁居地的自然与文化环境,是影响其诗文风格风貌的直接且重要的因素,这一点,胡蓉也作了具体考察。燕赵文化对于不忽木家族,江淮文化对于马祖常,闽南文化对于王翰家族,都有深刻的影响。这使得色目作家的文学创作带有鲜明的地域特色。由色目作家东迁后居住地的南北分布,可以为这些诗人作家风格的差异作出合理的解释。马祖常诗文体现的中原气派,廼贤诗的东南灵秀,都是他们居住地的地域文化滋养而成,也与当地自然风物相关。马祖常的朴实敦厚,以及他对中原学术涵养之深,甚至博得了文宗皇帝“中原硕儒唯祖常”的赞誉(《元史·马祖常传》)。
研究元代色目人及其家族对汉文化的接受,进而关注他们对中华文化的贡献,不能忘记他们的色目人身份。在元代,由于色目人的身份优越感,他们看重其民族身份,因而也重视且维护其本族文化。色目文士及其家族,在接受中原文化的同时,保持其自身文化特色,才是色目士人之所以为色目士人的基本特征。正是由于他们在接受中原文化的同时,没有完全丢弃自身的文化,才在大中华文化中,显示了他们独特的价值。他们贡献了富有特色的作品,彰显了对中华文化的直接贡献。胡蓉这方面的考察是客观的,绝不同于前文说的那些强无作有的发掘。与此相关的一个问题,是元代“双语作家(双语诗人)”的研究。元代双语作家(诗人)的概念,不是胡蓉提出来的,在胡蓉之前,已经有相关的讨论,但真正用元代色目作家的存世作品将这一概念落在实处,是胡蓉的贡献,她还发表了这方面的论文——《元代畏兀儿双语作家考屑》(《民族文学研究》2016年第5期)。她说:受到元代政治、宗教、民族、文化、语言等多种因素的交互作用,巙巙、安藏、必兰纳识里、迦鲁纳答思等一批双语作家应运而生,成为元代这一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历史上双语作家现象并不鲜见,但在元代特别突出,双语作家的产生与元代佛教播迁密切相关。元代双语作家不但存在而且具有一定数量,如果研究者不身处西北,没有对西北文献特别是敦煌文献的利用,这样的成果,难以取得。这是胡蓉对元代文学研究的一个贡献。
胡蓉这部著作,是在其博士论文基础上修订完善而成。她的博士论文,从选题的确定、中间的调整、预答辩到最后的答辩,我都是参与者。答辩后经修订完善,又有很大提升。如果现在要我再给她一些建议,那么可以进一步关注色目家族的姻亲关系,以及汉人女性在家族文化提升中特殊而巨大的作用。对于色目家族及其代表文人对理学的接受,可以从伦理观念与心性学说两方面去考察,他们接受的主要是理学中的伦理观念。他们发扬和维护中原文化的贡献,也主要体现在伦理观念及其实践方面。如此论述,会更客观和清晰。我也期待胡蓉对相关的研究继续推进,作出新的学术贡献。
查洪德
2020年7月31日